-- 作者:大乌珠
-- 发布时间:2012/3/25 13: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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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老陈
医院没有电梯,三楼转角一个小房间,不到10平方米,两张病床。一边是位因帕金森昏迷的老人,另外一边,老陈斜靠着枕头,面无表情,脸色苍白。
老陈,83岁,没有子女,严重的中风后遗症,半身瘫痪,不能讲话走路,在这里已经住了4年。
——这是我从医生那里得到的信息。
老人右手蜷缩在被子里,左手还灵便。他看到我,抬起左手搁在眉毛上,竟然,给我敬了个礼。
我握了握他的左手,他的手很软,手指纤长,指甲整齐。我有了自己的基本判断,他是位知识分子。
老陈只能靠在纸上颤抖着左手涂涂写写来交流。他手指床头柜,拉开,里面有纸笔,我送到他面前,他左手提笔,在纸上画了几个极其潦草的字。我拿过来,仔细辨认了一会,看出其中四个字:
生不如死。
他陆续费劲地写,我费力地再辨认:
救救我!
这几个字,惊到了我。我读到了一个病痛的老人的无奈与孤独,看得出,他思维清晰却受困于肉体的羁绊;他活着却只能与人无言相对。
老陈握着笔的左手,微微颤抖,我帮他扶着纸,他不停地画着,而我再辨不清他写的内容。
第二次去看老陈时,我给他带了苹果。老人摆手,然后张嘴指了指。护工说,没有牙,水果咬不动了,吃饭也只能吃面条这些软的东西,鱼和肉,都要用剪刀剪碎。
这次,老陈一眼认出了我,并在纸上写下我的名字。“老人的心灵跟常人一样敏锐,但可惜困在不能言语和行动的躯壳里。谁又能跟他聊天解闷?”我心生感想。
看得出,老陈很想告诉我一些事,也希望了解我。因而,我提问的时候,他就用摆手或微屈拇指表示错或者对。
费力的聊天,加上医生护工的补充,我拼凑起了老人最简单的经历:
杭州人,早年从华东师大外语系毕业,留校老师,后来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杭州改造,并与上海的妻子离异。到了杭州某工厂,干不了力气活,辗转做了中学教师,教外语。后与一位钢厂女工再婚。一生没有子女。
隔壁床的家属和护工悄悄告诉我,老人脾气很不好,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用棍子不停地敲床栏杆,半夜里长时间按呼唤铃叫护士。医生说,老陈有抑郁症。
问到他家的情况,老陈画给我三个字:
没有家。
在第一次中风后,他把房子卖掉养老,第二任妻子常年住在杭州近郊的一家养老院。老陈认为,就此没有了家。
医生告诉我,刚入院时,老人还能讲话,他说自己的第一任妻子是文工团的演员。老人住院以后,朋友辗转通知他前妻。前妻从上海来医院探望他。买了好多吃的,陪了一个星期,临走时,她嘱咐护工:他胃不好,饮食要注意点,他喜欢吃点甜的,她还找医生了解病情,很客气地说,谢谢你们照顾他。
听到别人说他的这些经历,老人的目光变得柔和。这像一丝光,穿透岁月,留在他的记忆里。
老人唯一交流的工具,是写字,当字迹潦草别人无法识别,或是他极力表达而得不到回应时,他只能用手梆梆地敲头表达痛苦和挣扎。而我只能无力地看着他。
我知道,对老陈,二次探访,我便是他的亲人。这样的“草率”,意味着他渴望交流;而我也知道,我永远也完成不了一次成功的采访,因为他的内心,我无法进入。
我走时,照例握握老陈的手。他握了我的手,放开,又拉住了我的袖管。他不放我走。
“我经常来看你,好吗?”我说。
老人的手放开了。他的拇指上下屈伸——这是他的语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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