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关尔
-- 发布时间:2009/2/4 12: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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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3月底家里来信说:父亲去了银川铁道部干校,并且是背着黑锅走的,是解放前的一段历史复查后说是有问题。父亲大学毕业后随铁路勘测队跑遍祖国的山川河谷,1942年3月中国政府派遣了一支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工程勘测组到缅甸的密支那一带勘测中印公路及桥梁。5月8日日军强渡伊洛瓦底江突袭密支那,工程组被迫向国内撤退。铁路已被日军切断,他们只好携带着勘测器材,在无向导的情况下用了约半个月的时间徒步翻越人迹罕至的高黎贡山。到达云南班瓦附近时得知滕冲已被日军占领,一行人只好跟随难民向北进发,路上地方武装把他们的几只防身手枪全部缴械,银元掠去大半,只因打着民国交通部的招牌才幸免人身灾祸,历经千辛万苦到了怒江边。当时正逢雨季,怒江浪高水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岸有只小船的渡口,任凭千呼万唤对岸却无人理睬,领队悬赏一百大洋征寻水性好的人过江寻船,重赏之下一壮汉自告奋勇脱衣下水,游到江心体力不支被江水吞噬。他们只好继续星夜兼程沿江北上至泸水附近,得到一傈僳族首领的协助方渡过怒江。父亲因工作勤勉,抗战胜利后被提升为韶关工务段段长。文革期间,以前的几个同事被屈打胡招,互相乱咬指供他是韶关国民党县党部委员,按当时的标准划分是属于历史反革命,其实他本人是个连国民党都没参加过的铁路工程技术人员,只当过两年韶关工务段段长。看完信后心里没着没落的,心情十分沮丧,如果此事胡乱定性,在那个株连九族的年代里历史反革命子女的下场将是很凄惨的,个人前途叵测,真得在此呆一辈子了…。直到77年此案才以查无实据而平反。
4月1日阴,小雨雪交加,中共在京召开了九中全会,林彪代表党中央作政治报告‘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大讲文化大革命的丰功伟绩。大会一致通过把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作为毛的接班人写进了党章,四人帮中的三人进了政治局。村里弄来一面鼓和几个破铜盆,寻了十几个男女村民,边敲边围着村子绕了一圈,以表庆贺九大召开。崔趴在有线喇叭边,一遍又一遍地听代表名单,一会说我老爸的老领导解放了,一会说我爸的战友出来了。兴奋得连晚饭都没来吃。
4月5日农历二月十九是清明节,家家都蒸了小动物形状的白馍,如刺猬、兔子、鸡娃、猪娃等等,做得还挺像,可称食品艺术。先拿它们祭先人,保佑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然后大伙分吃,春节后我们几乎还未吃过白馍,这次沾村里先人的光,保佑知青们吃了几个白馍。
清明前后小学开学了,来了一个二十多岁姓王的老师,教书先生在农村是个比较受尊敬的职业,老师的工资及口粮由两村共同负担,大概每月30元,学生上课不用交学费只交书本费,每学期不到一元钱,学校只有初小,从一年级到四年级都在一间教室上课,有二十几个男女学生,从七、八岁到十六岁。学校旁边有一块老师的自留地,由学生家长轮流帮着耕种。大部分学生读完初小就回村劳动,能去羊泉上完小(高小)或到富县上初、高中的较少,全雷村四百人才有三个高中毕业生。
8 下乡两个多月后,女知青刘、崔、石染上虱子了,她们每隔几天就用做饭的大锅煮一次衣裤,且不说不太道德,其用水量也是惊人的,三天的做饭用水她们一次用尽,实行锅、盆、缸三光政策连早起的洗脸、漱口的水都不给我们剩,绞一担水好辛苦啊,想累死我们呀!矛盾从此开始,不久又发生了抢粮分灶事件。那天这姐三都赶上穆桂英了,一人抱起一坛子面就走,那坛子顶她们两个腰粗啊。陈舌战三女与她们急赤白脸地吵了起来,我趁姐三围攻陈时把两坛面和油转移进我们的小屋,我也藏在屋里把门反锁起来。姐三吵完回一头看粮也没了,人也溜了,明白中了奸计,又哭、又骂、又踹门,我趴在门缝一直看她们抹着眼泪走了才敢开门,来看热闹的老乡一瞅这光景轰的一声全乐了,说:还以为把你吓溜了,原来藏屋豁了。
分灶后刘、崔、石到她们的房东家另起灶,我和陈与吴刁还在原灶。不久吴、刁又内讧,刁伶牙俐齿把吴气得哭天抹泪的,吴一生气也与刘等三人同吃同住去了,刁干脆就吃住在满刚家了。一共不到两个月七个人分了三摊吃饭。我和陈凉一顿热一顿地瞎吃,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农活,天将晓就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出早工,在地里干两三个小时才回来,老乡们回家往炕上一坐婆姨立刻把热馍温粥端上炕桌。我俩进屋就忙着轧柴点火热早饭,剩窝头还没蒸热街上就传来队长出工的吆喝声。中午饥肠如鼓地回来都快累瘫了,干脆凑合着凉水就窝头,赶紧吃完好困一觉。日落收工拖着疲惫的双腿回来还要绞水和面捏第二天的窝头,旧社会的长工恐怕也未遭过这般罪,吃粮就更顾不上计划了,村民每年有一个多月青黄不接,我们是月月青黄不接,一个月的粮二十天就吃没了。老乡都说:兀些个北京娃光景过得好惜惶(可怜)。买回粮来断吃白馍馍,那麦面吃得哈几顿!吃完白馍也不会蒸苞米馍,光会像歘(chua)毬一般把苞米面歘得脑尖沟子圆,沟子底下还日个洞洞,学生娃叫啥介——窝窝头,再不就熬苞米碴碴喝,一满不会做饭哩。
插队的头四个月公社粮库借口无食用油供应,只供给知青小麦和玉米,其实即使有油我们也无菜可炒,除去在老乡家吃派饭时吃了一个半月的酸菜外,我们连续啃了近百天的窝头而不沾半点油腥和菜蔬。直到五月下旬才买到一罐菜子油,当晚我们想炸油饼吃解馋,但翻坛倒罐却找不到一点白面,只好用油和苞米面贴饼子。闷头烧了半天火,屋里散发着许久未闻到的油烟的清香,想着锅里的油贴饼子,肚里的馋虫好兴奋,但掀开锅盖一看,锅里只有一摊冒着烟的黑色粉末,陈不甘心用小勺擓起点黑粉倒进嘴里,只见他的嘴蠕动了几下,突然他的扁嘴凝固了,五官瞬间移了位,低头哈腰‘呸’的一声把一摊鸡屎般的黑痰吐在地上,然后学着戏文仰面长叹道:苦…呀…!当时农村的食用油很缺乏,老乡家每次也就在铁汤勺里倒上少许小麻油,放在灶口用做饭后的余火烧热,浇在辣椒面上,俗称油泼辣子,用筷子搅匀用来拌面条或夹馍吃。虽然老乡也不富裕,但还是常有人给我们送点酸菜、玉米馍,帮着擀点面条或拉我们去家吃一顿。有时我们到牲口棚里弄点喂牲口的黑豆炒着吃以度荒月。村支书满仓知道了还训我们说:你们偷吃牲口料,把牲口饿日塌了咋办?那时我们连牲口都不如。
9 4月底陈因水土不服皮肤过敏再加上营养不良患了连疮腿,当地有四脏:猪下水,连疮腿,婆姨的背,老汉的嘴。陈的两腿都长满了脓疮。开始时不知是自己起的还是被什么虫叮咬的长了几个风疙瘩似的包,只觉得奇痒难忍、风疙瘩被挠破,当伤口快痊愈时,伤口周围的皮下开始积水,并逐渐向四周蔓延使皮肉分离,越长越大连成一片,皮破水出,异味难闻,红肉外露,脓血直流,抗生素、消炎粉、紫药水都不起作用,久治不愈。陈的裤子被脓血粘住都脱不下来,可能是不太痛,他吃喝不误,照样干活挣工分,脱不下裤子就连裤睡。一直到麦收后陈的连疮腿才好,腿上至今还留着一块块深色的痕迹。
我也开始长虱子了,看见内衣缝里的第一个虱子时很紧张,马上用敌敌畏给衣裤消毒,内裤的松紧带上也撒上敌敌畏,虽然暂时消灭了虱子,可我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腰间被敌敌畏烧起了一圈水泡疼痛难忍,好几天无法系裤带。后来寻思周围人人都有虱子,就顺其自然吧,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与老乡一样在田边炕头油灯下席地倚墙,用拇指盖挤虱子和虱子蛋(虮子),听着叭叭的响声全当一种乐趣,边挤、边数、边骂,平均每天挤掐四十多只虱子,直挤得血水横溢尽染一双拇指盖,若两天不挤,背心两侧缝里就排满了蠕动的黑线。八月份学校老师来慰问时,还把虱子当成礼物赠送了几只给她们,虱子虽小师生的情怨深。
10 5月1日开始下沟掏地种苞谷(玉米),这时节草木发绿,野花盛开,各种毛色的山鸟、喜鹊、布谷和拖着艳丽长翎的野鸡在沟里飞来跑去地叫春。阳光和煦空气新鲜,大气中没有一点悬浮物,远眺近观到处都是一幅生动立体的大自然画面,真是赏心悦目,还能欣赏环绕立体声(鸟语)音响,春天恐怕是陕北最美好的季节。一干起活来这点情趣就没了,用镢头掏地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眼前就见一片片翻起的坑洼不平的黄土陡坡。男人们干得性起时抡一下镢,撅一下沟子嘴里吼一声:我日。沟谷里回荡着一片此起彼伏奇腔怪调的‘日’声,民歌酸曲诞生了。女子每人提着一个高梁杆编的小筐跟着后面往翻过的地里点籽,最后用镢头把翻过的地从上到下囫撸一遍把玉米籽盖上,就等着老天下雨出苗。为了表现自己的改造决心,知青干活很卖力,手上打了血泡也不休息,用手帕缠裹一下咬牙坚持,血泡破了鲜血滲透手帕把镢把都染红了,回村后手帕被血粘在手心都取不下来。老乡教我们手不要在镢把上滑动就不会磨泡了。
沟底有几处泉水,渴了就趴在泉边用嘴吹去泉水上漂的小虫和绿色的悬浮体,像驴马一样用嘴吸水饮。为了抢种玉米中午带饭在沟里吃,中餐是凉窝头就酸菜喝点老乡的米汤,有时在地里刨点小蒜当菜吃,那时知青都有副好下水,吃喝什麽烂脏东西都不跑肚窜稀。就苦了几个女生了,那天去的是一条大直沟,上厕所都找不到个避人的地方。那时每天就盼着日西坠,一到此刻大家手里的镢也放慢了频率,不停地抬头看着队长,就期待着队长把老镢往肩上一扛,拉着长声吼一嗓子:掂上镢,亥上家什…回…喂脑噢…。
每天田间歇晌时人们就开始打情逗趣,男女扎堆拉话话没遮挡。一天中伏说:你说这种猪、种马该有多好嘛,天天不用受苦吃得又繟,每日里还得活叠,比咱庄稼人繟活多哩,晓不得咱国家可有种人,要能作个种人不也好吃好喝不受苦,天天价还能换着婆姨日多受活…。话没说完男人们大笑鼓励他办个种人站,并都争着想当种人。婆姨们边纳鞋底边骂道:哈中伏个倯娃,尻沟子的挨毬货,亏了先人。女子们则红着脸跑到一边去了。队长也笑着掂起一块胡奇(土块)朝中伏撇了过去,吼道:胡日厥啥哩!就你这倯样子还寻念着天天换婆姨?看日出来的还不一满是哈(瞎)驴(yú)毬。都给往起走,拾掇(干活)!中伏15岁很聪明村里人称怪倯娃,只是体瘦如柴眼窝一大一小,小三角眼翻着卫生球眼珠,瞳孔有点斜还近视。
在沟里种了二十多天的苞谷,最先种的苞谷已长出一寸多高,成了野鸡的美餐。每天早上4点50分就得赶到沟里去轰打野鸡,我用弹弓打了好几天,漂亮的野鸡倒是看见不少就是一只也未打到,倒是天天能看日出。站在高原看日出也是很暇逸的,一大片薄薄的白云正好与胸齐平,即能看到云层上又能看到云层下。云层涌动瞬间变化,时而似有一把交椅,忽而似乎又变成一张软床,眨眼似乎又变成龙车凤辇。太阳一出,云层上端是粉红色,云层下面是灰白色,白云就像一张硕大的薄饼把整个山沟盖住,又像一座架在两塬之间天桥,沟壑变通途不再是见面容易拉话话难了。后来我在庐山、黄山及五岳观云海多次也未曾见此怪状。当然这种景色在陕北也不是经常能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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