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越江
-- 发布时间:2009/2/21 8:59:00
--
一天早上我们还没起,听见有人敲窗户,叫我的名字。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满屋的光亮。有一只眼睛正从窗户纸的破洞向里看,窗纸上映着一个身影。我答应着起来。开门先上厕所,回来看见窑里坐着个郭占斌。老郭40岁吧,没问过,是红庄柳花峪村人。混号睡汉,是个好木匠。年头好了他的事情也多,谁家起个窑,做门窗,打家具都是好手。他不用直杆烟锅吃旱烟,叼一个弯头大烟斗,好像锤头大,无论干活还是生着,时刻叼着。就是有个毛病,说着话就睡着了,做着活也睡着了。故此将自己烧了两次,落下睡汉的名。老郭特来请我,口称先生。先个什么生?老郭说了半天我才明白,生活好了,衣服是新新的,肚子上肥囊囊的油。他和弟弟郭占武商量给过世的老父立碑,让我去写碑文。我一听就摇头,我什么时候写过碑文。老郭说不用怕,就是写字,样样(sample)已经写在纸纸上了,不用操心,抄在碑上就成。我赶紧告诉他树碑立传,那要高手写字,弄不好站定在那儿100年,我不行。睡汉说他早就看过庄里门户上贴的对子,字写得好,能行。人家都做了调查,他说成就去吧。
我带上3只毛笔,睡汉说不用墨,墨汁不带。那朝咋写?不知道。出红庄主路通到万庄,另有岔路进了拐沟。跟着他,深入岔路5里,就是柳花峪。一路上睡汉不说什么话,只是重复回答我的问题,说能行就能行,放宽心。我在他后头蹦跶,东望西照,飞起山鸡,落下野鸽子。那路弯弯曲曲,柳花峪沟的深度在岔路开始的地方有将近20米深,越走越浅,最后能跳过去,就到了。他家窑在一个坡上。还没往坡上上去,看见院起一圪堆人头。睡汉先进院,我听见有人问:“先生请下了没(mo)?”
“请得来了。” “哪儿那?”
睡汉站在那里回了一下头。我刚上来,顶着个手巾,穿个烂袄子,系着烂绳子腰带。人圈中央有个老汉,60来岁,端坐在一个大石碑前,带着老花镜,正在雕琢石碑头上的雕刻。老石匠手里的活停下,从眼镜上面看看我,又向我身后看看,没人。“这个就是先生。”睡汉指指我。老石匠一脸疑惑,一个后生,看着我好久。老石匠好像西藏人,天气好,袄子只套一个袖子。“来,回窑坐着。”睡汉招呼着。
回窑坐在炕上,郭占武过来,端上茶、纸烟、花生什么的。听说从炕上把我拽起来,还赶紧和馍馍热小米粥。我还是放心不下,说赶紧看看写什么,怎么写。睡汉连声说不忙。老石匠也放心不下,他递过来一片纸,上面按照格式写着什么先考先妣姓氏子孙呀谁谁,最后一个奠字。饭热着,老石匠搬来一块石头放在炕上,大小和A4纸差不多。那石头已经修理好,平平展展,涂成黑色。他端来半碗清水,放在边上,那水好像刚从缸里舀出来的,清澈净亮。我问好字的大小,选毛笔沾着清水在A4石头上写了个“奠”字。石面上写字,下笔之后清清楚楚。我写得仔细,巴掌大的奠字落在黑石头上。老石匠看了点点头,笑笑表示挺好。我们二人这才都放心。郭家兄弟端上吃食嘱咐我少吃,说晌午喝酒吃肉。大家不忙,还坐着拉话,老石匠说他头一次见我这样的先生,“咋看着不像先生,一满是个受苦人。”我赶紧说就是受苦人,9494。简单吃喝好了,只有我还惦记着干活,郭家兄弟连声说不急,再生个一阵,吃上根纸烟。点着纸烟,我忽然看见,刚才用清水写的奠字变成纯白色。字映在黑石中央,往外跳,真是好看。我有点奇怪,拿起来仔细看,这水怎么会变色。郭家兄弟告诉我,两天前他们就开始泡石灰水。生石灰放在盆子里泡上水,涨大了,蒸汽消下,还要等很长时间才能澄出清水。
下午开始写字,我按照老石匠的指点在黑色的石碑上写字,周围站着一圈看家。那字干了之后都变成纯白色的。石碑很大,大概有1.8米高,头上雕刻着兽什么的,墨黑色,磨得平整。这才是细石匠的活。刻字的时候,老石匠掏出锤子,只有鸡蛋大小;几把尖利的钢刀,有6、7寸长。不像庄里石匠刘二,拿着八磅锤,一大堆钢錾,只能修磨做碾子打石头。字写好了我没事做,也学着刻字,先练习,把小石头上的奠字刻好,再和老石匠一起刻大石碑上的字。我把字尽量刻得深一点,哈,心想多留它几十年。直忙到太阳落山。
后来很多个月以后,不知道怎么着乡里的党干知道了这件事情。那时我还写了很多旧体诗词,他们说我搞三黄四旧,树碑立传。两个党干来到庄理,没收了我的诗集,要收拾我。多亏老书记和米大哥知道的早:“这可不行!这娃娃好着了。没啥好的给咱娃,还能给上罪受?”硬是拦住了,我才幸免遭批判。真是,卵子大小的个官干,牛X哄哄,想收拾谁就收拾谁。
1980年代初回庄时米大哥已经过世,他在磅礴大雨中牺牲在大坝上,见《一点苦难,一点光荣》。回庄后见到大嫂,一个不能和天斗不能和人斗没能力的婆姨。大哥的去世让她彻底没了依靠。他们的两个小娃娃桂莲和庞生还小,见了面高兴得很,不知道愁。没两年,大嫂也撒手而去,撂下两个小娃娃苟延残喘。桂莲放牛做饭主家,庞生还不懂事没日没夜地淘气。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06大嫂 桂莲 旁生.jpg:
 图6:大嫂和孩子
这条西沟,长30来里。土的掉嘎巴,却沟头出来5、6个博士,(理学博士,只有一个经济学博士),有些成为著名教授,都走在国外;这条烂沟,还出名记、医生,作家。我们的理论人才王克明以70万言的《听见古代》震动学术界。所有我们这些人都拴在这条西沟上,像风鼓在高空的风筝。无论走在什么地方,都感觉和西沟在一起。除非这些人死了,不会做梦了,这根风筝才断了线。别跟这些人提悔恨,没有人被西沟耽误,其实在自己,主要是自己。
有时晚上腰疼睡不着,黑灯瞎火躺在床上嘿嘿地笑。想起西沟的那些往事,陈谷子烂油麻。那些入土的人都围了来,咳嗽着走近前,坐在炕上,地上,笑喝喝地吃着烟。交流是这样的简单容易,只要心念一起,那边就明白,擦擦嘴点头。小小的屋里坐下20多人,屋子没有变大,人也没有变小。我被这温暖吹散了,心松的从躯体中散出来,真实的心性空空,撑满了深蓝色的天。
Om Ah Hoon
王二二
2008年11月27日星期四22:15:08
于惠新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