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越江
-- 发布时间:2011/12/15 13: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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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曾经》
作者:冰缦
第一章 痕
1、 1972年12月20日,福建省莆田县城郊公社下林小学的语文教师李庆霖写给毛主席一封信,信中,反映了其儿子作为知青在“上山下乡”中遭遇的种种困苦。1973年4月25日,毛主席复信:寄上300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
1973年夏。晋北。原平。 这一年,董若水从接生婆的手里来到这个世界。黄土高原的夏天,中午骄阳似火,烤得土地已无可奈何地咧开了嘴。接生婆累了一身汗,袁润疼了一身汗。她虚弱地看了一眼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眼神里似乎没有太多的爱意。 袁润和董正康本不想这么早就生孩子,可是对于避孕知识,年轻的他们懂得太少了。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作为插队知青,说实话,袁润她还没搞太清楚,自己到底是真正爱上董正康这个同班同学了呢,还是因为这些年来远离北京被董正康频频的照顾所感动?自从1968年,一列直达火车由北京把他们带到这里以后,袁润便再也没有回过家。刚开始大家都在田里计分劳动,后来他俩先后被分配到县里的工厂计件上班。反正在此期间,董正康没少帮助过袁润,毕竟干力气活儿男人要比女人强。可是后来袁润突然不来历假了,日渐隆起的肚子怎么遮也遮不住,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是怀孕了!所以,袁润和董正康迅速地结婚了。
大概是缺乏营养,若水生下来后袁润一直都没有奶水。据说猪蹄炖汤常喝能下奶,可是那年月还有人吃不上饭呢,去哪里搞猪蹄?!婴儿躺在床上饿得嗷嗷哭,袁润和董正康心里急啊! 董正康和袁润住在厂里分配的宿舍,邻居基本都是一个工厂里的同事。这天,一位同事端来一碗奶,说是他认识的一个老乡家刚生了孩子,那女人奶水多得不得了,剩下的奶水扔掉可惜,不如正好拿来喂养若水。这碗带着体温的奶水,的的确确是“雪中送来的炭”!后来,董正康就准备了奶瓶,天天去那老乡家里为若水接奶。 在农村,男人养家糊口,女人做饭生娃,这是天经地义。董若水家却不同,爸爸妈妈都要上班,而乡下、那个时代,怎么可能会有保姆。六个月的婴儿董若水,经常在父母同时上夜班后被反锁在家里,无人照顾,饿得哇哇大哭。 后来,又是那位好心的同事,介绍了一个老乡给董正康认识。那老乡说,他家女人可以把若水接走去照看。于是,董正康和袁润就去了这位老乡的家里。推开破旧的木板门,进到院里,若水爸妈见到了这位老乡的女人——约摸五十岁左右,已谈不上好看漂亮,却精干利落。 为了答谢这位农妇,董正康说好每月给她六元人民币。六块钱的工资,在当时的乡村也不是低薪了,那时董正康在厂里每个月也就挣十六块。起初两年里的工资,这位农妇都收下了。 原平县,位于山西省北中部,“文革”时期,七百多名北京知青被“再教育”的红色号召驱迁至此。这里土地贫瘠、气候较差,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有很多人顿顿都吃不饱饭。
若水到了会说话的年龄时,就开始管这个农妇叫“大大”。大大,这是晋北的方言。在北京,大爷是不能称之为大爷的,所以管“大爷”要叫“大大”;而在晋北,大爷可以称呼大爷,“大大” 是大爷的老婆,相当于北京的“大妈”,只是与北京的“大大”发音有所不同而已。 “我说,你是做甚了,还没下地呀?”这是大大在屋外喊躺在炕上的老头子,催他快点儿去田里干农活儿。其实老头子正在炕上和若水玩得欢呢。因为大大不是很能生育的女人,家里孩子只有两个,一儿一女,不过也都各自成家又有了孩子;可是自从若水到了这里,还真是备受这老两口欢迎,尽管农村遍地跑的都是娃儿,虽然农村人不懂得叫她“小公主”,但他们却实实在在地将若水视为自己的掌上明珠。 老头子扛起铁锄要下地去了,走到院中央时,还有些不舍地回头往屋里瞧了一眼。正巧若水就趴在玻璃上看着他,老头子平凡的脸上便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幸福的笑容。大大由院回屋,照看若水。三岁的若水已经会走路、会说话,没人跟她玩了,她就把大大家的被子一个个都翻腾开。晋北农村人家的被子不是叠成豆腐块,而是一张被子叠成一个长条,然后全家的被子摞在一起,最后用一条最好看的床单把它们盖起来垛在炕角。这种叠法是和若水家不一样的,所以若水就以为这不是被子,而是另外一种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东西,很好奇,打开来,都想看一看。大大宠爱地看着她折腾,从不责备也不反对,任由若水。 大大拿起针线,靠着窗台,开始衲她的鞋垫,嘴里家常理短碎碎念。若水从来就没听懂大大在说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在这里再怎么折腾,天都不会塌下来。 秋天的阳光透过晋北独特的窗户纸,穿过那些美丽的镂空的窗花,照在漆布铺就的炕上。太阳升得越高,炕上就越来越暖。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就这样在土炕上各取所乐,陪伴她们的还有炕围子上画的那些山水和美女。“炕围子”,它的大名叫“炕围画”,是山西民间一种地域特色鲜明的造型艺术。农村的火炕多连着锅台,于是锅台上方和炕边的墙面上,就成了画匠们显露自己本领的地方。山西炕围子融壁画、年画、建筑彩绘于一体,画风细腻、色彩艳丽、构图饱满,原平的尤为著名。
中午,大大的儿孙们都回家来吃饭了。大大将早已准备好的午饭端上炕——几个窝窝头、一锅小米粥、一盘老咸菜。若水吃的却与他们不同,那是大大在小灶上做的饭:和好的小小的一块白面,被擀得薄薄的,切成条状,然后揪成片儿丢在锅里。看那些白面片儿在沸腾的水里一会儿就浮上了水面,捞出来盛在碗里,然后大大放一把长长的铜勺在灶火里烧,铜勺里盛了胡麻油,里面放了干香椿和葱末还有盐,油烧开的时候,就浇在面片儿上,再淋上少许用高粱发酵自制的醋,那诱人的香味便飘满了整个房间。三岁了,若水本可以自己动手吃这碗面片儿,可是大大依然娇惯地端着碗喂她,自己却没动筷吃饭。 “好吃不?”大大的一个小孙子忍不住问若水。 “嗯。”若水小嘴里吃着面,鼓着腮,使劲地点头。 小麦在黄土高原上的成活率不高,这是大大家仅有的一点点白面,就这样慢慢地,一顿、一顿,全被小小的若水吃光了。
那是多么香的面食啊!若干年后,长大的若水依然能记得当年炕上孩子们那一双双盯着她碗里的眼睛,是那么的渴望而又不敢表露任何不满;可是自己,那时总为能得到比人“高一等”的待遇,而感到洋洋得意。
一天一天,若水渐渐长大,四岁时她被爸妈接回自己家,可她总是哭着闹着要去大大那里。为此,董正康打过若水的屁股。屁股打疼了也要去,拗不过女儿的爸爸只好把这小人儿送去。可是晚上爸爸来接女儿时,她依然不想回家。从窗户看见爸爸进了院门,若水就一头扎进了被窝垛里,小屁股却还露在外面,她以为,自己看不见别人,别人就看不见她。董正康进了屋,上炕一把将女儿从被子里拽出来,若水哼哼唧唧坐在炕上拉着被子就是不走。她越哼唧,董正康就越生气,巴掌又打在了她的屁股上。小屁股都被爸爸打红了,老太太看了很心疼,就求董正康,说留孩子住一晚吧,就一个晚上。无可奈何,爸爸只好独自回家。有了第一次,也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原平没有酱油,当地人都用一种叫“黑酱”的东西来做杂烩菜。袁润一直都吃不习惯,于是若水姥姥就从北京常常寄些酱油膏来。酱油膏,是一种固体酱油,打开后放在一个干净的罐头瓶里,用热水冲开后泡软直至溶解,就是一瓶可佐菜的酱油了。有时姥姥也会寄一些糖果和点心给若水。每次妈妈从邮局把包裹取回放在桌子上,一打开,若水就特别兴奋,她爬上椅子,站在上面可着劲儿地往外掏,然后迫不及待撕开糖纸塞进嘴里,再捧着那些吃的把它们都“藏好”。她最想让大大吃,见大大时她就把这些东西都带着,可每次大大总是手里接过食物,搂着若水亲啊亲,她却不吃。若水就不高兴地大声说:“你吃呀,你吃呀。”大大开心地说:“吃,吃,俺娃真乖!亲死个人!”她虽然口里应着,嘴却未动。 若水拿给她的这些食物她都留着,在往后的日子,慢慢地又变成了若水嘴里的吃食,然后慢慢地被馋嘴的若水吃光。
若水五岁时被姥爷带回北京,只是一次短暂的停留。可是大大却一大清早就跑到若水家去敲门。开门的人是董正康。 “嫂子,什么事儿?” “娃,娃还回来不?” “若水呀,跟她姥爷回北京住几天,很快就回来。” “那咋去了好几天了还不回?” “坐火车来回就得两天,若水这是第一次回北京,兴许多待两天玩玩儿吧。” “娃一回来打了电报,你就告诉俺。要不俺想娃想得睡不了觉。” “嫂子,您快回去吧。若水姥爷一拍电报来,我一准儿马上就告诉您。” “嗯,嗯。” 大大扭身走了,若水爸爸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摇了摇头,这个农村的老女人,爱他的孩子胜过孩子的亲生母亲。要说在这么贫穷的地方,在这么困苦的年代,谁瞅着钱都是个好东西,攥起来没人会觉得烫手。可是老太太这几年愣是没再收过他家一分钱,说是让攒着留给若水用;自己的孩子,可是常常在她家里白吃白喝,有时还要住。要说人家农村人,孩子多得是,也不缺仨瓜俩枣的,咋就这么稀罕咱若水呢?董正康真是有些搞不懂了。
若水从北京回来那天,大大很早就去巷口站着迎去了。见到若水时,大大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用粗糙的手摩挲着若水的头,啥也没说,就是紧紧抱着,不撒手,抱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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