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没住上,父亲表面上倒是安之若素,母亲却终生耿耿于怀。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提起这事儿,母亲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地“讨伐”父亲:“人家当官管盖房,都是赚的盆满钵满,自己还分个最好的房子住。你倒好,一分钱不敢赚,送上门的钱,你硬是不敢要,到了(念liao第三声,到底、到最后的意思)连个房子也没分上,你窝囊不窝囊啊!?”每逢这时,父亲就像没听见一样,转身回自己屋去了。
单位的大房子没住上,我们兄弟姐妹们商量大家出钱给两位老人买一套新房。新房买好了,父亲却没去住,说是舍不得老邻居,又是三楼,上下楼不方便。就这样,父母在那间只有五十多平米的小房一直住到去世。
晚年的父亲非常孤独寂寞。他们这代人本来对外交往就少,除了亲戚和同事,很少再有别的朋友。父亲又是高寿,和他同龄的人多数早就去世了,活着的也都起不来床了。每逢夏天,我们用轮椅推着他去离宫看看荷花,前几年,他还总是碰到熟人,不停地与人家打招呼;后来,碰到的熟人越来越少;到了最后这两年,一个熟人也碰不到了。父亲伤感地说:“一个都不认识啦,差不多都没啦!”我只好安慰他:“还是你长寿,别人都比不过你。”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去年八月二十三日,我和表弟最后一次推着父亲逛避暑山庄。我们俩扶着父亲坐在“水心榭”前边的木椅上,父亲眯着眼,看着湖中仅剩的一朵荷花,一句话也不说。坐了不到十分钟,他就说:“回家吧。”父亲去世后,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到避暑山庄转转,每次都要到“水心榭”边上父亲坐过的木椅上坐一会儿。可惜的是,那天我没带相机……。
我家的亲戚不算少,平时总是有亲戚们来,表面上看家里热热闹闹的,其实,亲戚们来了,只跟他打个招呼,然后就围着母亲拉家常去了,这是因为他耳聋快十年了。我给他买了个助听器,他开始还戴一戴,后来嫌吵得慌,也放到一边去了。我以为是助听器质量不好,又花两千八百多元给他买了个“欧姆龙”的,他带了一下,又扔到一边去了。没有助听器,人家也不愿在他耳边喊,他只能傻呆呆地看着人家说话,猜人家的口型,有时人家谈的是家长里短的事,他突然来了句“布什又去伊拉克了!”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慢慢地,他和大家的交往越来越少了,即使家里有人来,他也不起床,跟他打招呼,他“嗯”一声就算是回答了。他获取的信息,主要来源于电视和报纸,因此,他和人家谈话聊天,只会说国内国际的新闻,家长里短的事他很少知道。到了后来,他连电视报纸也不看了,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我每次探家,实在没话说了,就把他拉到沙发上,趴在他耳边给他讲电视里的新闻。
这么多年,父亲对自己的孤独从无怨言,从来没有埋怨别人冷待他。我们兄弟四人,有三人住在外地,都没有和他住在一起,他也从未要求过住到儿女家里。有时我们请他去,他也不去。只是去年七月,母亲走了以后,我问他:“爸爸,您跟我去广州吧?”他居然露出了笑容,说:“好!”我知道,他是发自内心地愿意和我住在一起的。我叹了口气:“可惜路太远了,你已经经受不起路上的折腾了。”他也不再说什么,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失望。有一天晚上,他看到我背上包要去宾馆住,对我说:“你陪爸爸在家住一晚吧?”屋里灯光很暗,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我听得出他的声音透出的是近似哀求的口气。我看了看他的床,他的褥子占了大半床,我为难地说:“等明天我收拾一下再和您住吧。”说是这样说,直到他去世,我也没有和他住过一次。现在回想起来,如果那次我能够和他住一晚,他一定会和我说一些心里话,甚至会留下遗嘱。可惜,我错过了唯一的一次机会,留下了终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