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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潘老修
--  发布时间:2012/4/3 12:39:00
--  《文革时期的爱情》(书信体长篇小说)
 

《文革时期的爱情》(书信体长篇小说)

 

(约25万字)


田采三 著

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真实的爱情故事。两个高中生相爱,伴随着文化大革命,一爱就是十年,爱得轰轰烈烈,爱得你死我活,结局却是一场悲剧。这208封情书即为这场恋情的真实写照。从中可以看出:这对恋人在十年的爱情之旅中,经历了多少波折,抛洒了多少泪水,那一篇篇情书让人肝肠寸断,不能卒读,而最后的结局又是多么的让人扼腕痛惜。

故事梗概是:1966年4月,应届毕业生即将高考,一封情书点燃发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火花。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所有的理想抱负尽皆付诸东流。

1968年秋,随着“上山下乡”一声令下,他们不得不走向社会。女主人公肖雁琳因受父亲“历史反革命”株连,在家无法居住,只好投奔在新疆的表哥寻求职业。可表哥是个胆小且好色之徒,肖被逼离开表哥独自在乌鲁木齐市闯荡,托亲靠友多方辗转才在市郊农业社谋得一个插队落户的机会。肖踏实劳动,感化了干部群众,两年后被推荐招工,可政审时一个外调函把她涮了下来。1971年春节,肖灰溜溜地回到家来,一切从头开始。

男主人公卢法慧回乡务农,内心苦闷彷徨,空有大志却处处碰壁;想要爱情,可肖不在身边。直到肖返回后,正赶上全国大招工,卢以美术为敲门砖,很快当上了工人。而肖却因父亲株连一直无法招工,甚而连当临时工的权利都没有,被“放逐”到黄河岸边一个农牧场里当饲养员,终日与牛羊为伴。

1994年评法批儒中,卢法慧借在济南进修美术的机会,接触上层社会,了解了一些内幕,面对真诚与狡诈、正义与邪恶的激烈交锋,他左右摇摆,内心焦虑重重,最后终于经不起现实环境的利诱,遁入恶势力一边……。而肖在追查“政治谣言”中被关押审讯,获释后又为父亲的不白之冤赴京上访,从此眼界开阔,意识到国家的前途命运远比个人的荣辱升沉要重要得多,从此转向为唤起民众的觉醒而奔走呼号。

最终结局:卢法慧在“反击左倾翻案风”中充当了帮派体系的马前卒,落得身败名裂。而肖雁琳也认清了卢的真面目,毅然与之决裂,只身来到京城,正赶上1976年4月悼念周总理的“四五”运动,并在这场风暴中献身。

故事缠绵悱恻、哀怨凄绝。作者文笔质朴流畅,感情真挚细腻。读来令人唏嘘不已。



谨以此,献给挚爱的肖雁琳女士!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赋予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缩堕落退步的也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回头。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望完全的能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走。

――鲁迅:《生命的路》



    目 录:

     序

 第一章 理想

 第二章 破灭

 第三章 逼迫

 第四章 求索

 第五章 天涯

 第六章 生路

 第七章 放逐

 第八章 希望

 第九章 梦魇

 第十章 幻灭

   后 记




--  作者:潘老修
--  发布时间:2012/4/3 12: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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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先不要以书名来推断这部书的内涵和格调,因为书名往往不能代表书的全部。尤其在纯文学和通俗文学俨然分庭抗礼的当今,我真不知道这部书名应该如何确定为好。

平心而论,我所奉献给读者的这部书,只是一对普通恋人由初恋到热恋以至最后破裂的整个过程的真实写照。如果说有点特别的话,那就是:自他们第一次传信点燃爱情的火花,到最后一封信的决裂,从时间跨度上来看,恰巧是整整十年,而这十年又与我国的“史无前例”差不多是同步。这真是富有戏剧性的巧合。这种巧合,往往被那些剧作家们攫为创作的灵感,并从中大加粉饰和渲染;岂不知真正的艺术必须来源于真实,而绝非粉饰和渲染所能奏效的。

诚然,在这些书信中,既有向往和追求,也有毁灭和再生;既有挚爱和狂热,也有血渍和泪痕……但,这在我国二十世纪中叶的十年动乱中,并不是十分罕见的。如果将您的记忆稍加追溯,便会发现,书中的要素,恰在您的记忆之中。

那么,这些书信我是怎么得到的呢?说来话长。

1978年8月,我刚刚调到一家杂志社不久,曾意外地收到一个沉甸甸的邮件。外面是用漂白布包裹的,上面用秀丽的字迹写着我的名字。当时我还以为是别人寄给我的什么书籍。打开来,竟是一迭迭的书信。最上面覆盖着这样一封写给我的短信:


XX同学:

她终于走了!

失恋的痛苦,对我来说是甚于其它任何打击的。

责任当然应该算在我身上。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我所蒙受的耻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了。我惭愧,我内疚,我自首……但是,如果因此而将一切过错都算在我身上,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我所处的那个环境,那个年代,还有那些内心比我还要卑鄙无耻几千倍几万倍的市侩们,难道他们就没有罪责?难道他们就可以免遭谴责而永远逍遥法外吗?

你该不会忘记,过去的我,不是也曾有过澎湃的激情、沸腾的热血,不是也曾在大庭广众之下侈谈过良心和人格吗?在刚刚走上社会的时候,我不是也曾经深恶痛绝地讥讽过那些庸庸无为的官商,痛心疾首地谩骂过那些血染红顶的政客吗?然而,近几年来,究竟是什么鬼怪的诱惑和要挟,使我一度走上亵渎信仰、败坏人格的绝路?究竟是谁扼杀了我们的理想和抱负?是谁践踏了我们的青春和热情?又是谁拆散了我们纯真的爱情?……这一切,谁人又能给予评说?

我知道,周围凡是认识我、知悉我的人,没一个不怨我恨我嘲讽我,甚至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现在来说,我还没有能力把我的内心世界向人们表白而雪耻,好在眼前的这些书信得以保存下来。它们便是我与肖雁琳由热恋到决裂全过程的印迹,也是我的良心和人格的真实写照。我把它们统统寄给你,与其说祈求它洗涮我的罪责,毋宁说希冀从中得以或多或少的辩白。

我所能做的仅此而已。

肖雁琳她走了,我也要走。我要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找到她!

再见吧!我的老同学!

                                                                                 卢法慧

                                                                            1978年8月8日


肖雁琳的突然出走,委实令我十分惊异,而这场曾经充满着多少激情和罗曼蒂克的恋爱,最终得以如此凄惨的结局,令我感到痛楚和惋惜。

摆在眼前的一迭迭书信,令人眼花缭乱,而这对恋人间的几经波折,在同学们当中早有风传,对于其中的隐秘,我也曾有过几分好奇。再加上我刚调到新岗位,工作上无所事事,因而便花费七八天时间,把这208封书信以时间为序,边整理边浏览了一遍。令人惊叹不已的是:这对恋人在十年的爱情旅程中经历了多少波折,抛洒了多少泪水,有多少篇幅令人肝肠寸断,不能卒读,最后的结局又是多么的让人痛惜。

从那以后,我的编辑工作日见繁忙,匆匆十余载一晃而过。十几年后的今天,当我再次翻阅那些书信的时候,便产生了付诸广大读者的愿望。意愿一旦形成,强烈的冲动使我再也不能自制,我依照原来的地址向卢法慧同学发了一信。两周以后,便收到了他的回复:


XX同学久违:

奉读手书,宛如天外飞来。回首往事,不啻依稀如昨。

雁琳出走以后,至今没有下落。1976年4月4日,我曾在北京“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的万花锦簇中,发现了一个用雪白纱巾制作的异常小巧精致的花环,它与1972年悼念陈毅老总时我和雁琳共同制作的那个花环极其相似。可惜,上面没有署名。我希望是她,并连日在万千人海里往复躜行,千方百计寻找她。可是,4月5日一场血的洗礼之后,我又反悔了,那不要是她。万望不是她。然而我想,性格执拗的她,必定会在里边的。我担心她会倒在那一片血泊中……

十余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她在哪里?我走遍了天涯海角也没能找到她。

那些往昔的书信你还保存着,并且要编印出书,有那个必要么?

我倒不是害怕抖露我的丑事。丑就丑了,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那都是历史,过去了,现在回过头来,重温那一段历史,对青年有好处。如今的年轻人对“文革”十年早已经陌生了,让他们从头看看也好。

……


得以这样的答复,我不禁欣喜若狂。随即将原信和盘托出,稍事整理,便予付梓了。

至于书中主人公的是非曲直,自然犹待评说。但我们回顾历史的目的,并非仅仅归咎于过去,重要的却是着眼于未来。尤其对人类历史上空前未有的悲剧,更应当如此。

最后,让我援引法慧同学的话吧:

“如果说这些书信的发表,真的对回顾历史、汲取教训,对青年的成长有所鉴戒、有所启迪的话,那便是我的最大奢望了!”

                                                                                   编者

                                                                   1992年10月于济南北郊



第一章  理  想

                            驷玉虬以乘翳兮,

                            溘埃风余上征。


001、卢法慧致肖雁琳


Xiao Yan Lin:

单从字体上,您也许意识到,给您写信的正是那个每逢见到您总要脸红的他。

不揣冒昧,在即将高考的紧张复习中,突然写这样的信,说这类的话,您大概会深感唐突的吧?

不管唐突不唐突,冒昧不冒昧,我决计要这样做。即使你见信后马上揉作一团或扯个粉碎,在下也是心甘情愿这样做的。

Yan Lin,请不要见笑,就在我提笔写信之时,我的脸颊又热得发烫了。我真不明白,究竟是年龄的缘故,还是心理的作用,每逢见到你那蓬松的秀发、绯红的脸庞、那黑玛瑙般熠熠闪光的双眸,还有那总是蕴含着无限娇嗔、无限深情的一对红唇儿,我的心就止不住阵阵狂跳。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们六年的中学生活就要结束了,而崭新的未来正向着我们招手。此时此刻,你有什么想法?毕业就意味着分别,而升学又预示着新的组合,你有何感慨?

你的报考志愿填写了没有?是报理工还是文史?计划选择哪所大学?能告诉我吗?

我刚接到北大附中编印的《高考复习提纲》一册,现奉送与您。此胡言乱语的信就夹在书页中,想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

在下诚惶诚恐,恭候大札,万望赐复!切切!

                                                                                              那个他

                                                                                        1966年4月1日


002、肖雁琳致卢法慧


卢法慧同学:

一见那谙熟的字迹、缠绵的情思,还有那吞吞吐吐、含含糊糊的辞句,我便料定是“他”。果真就是他。令人不解的是:既然明知人家会深感唐突,何以还如此造次呢?这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本打算不予理睬的,但中国有句老话:来而不往非礼也。既如此,“在上”就不妨提笔敷衍几句了。

关于报考志愿,我也的确发愁。最近,有那么多好心的老师和同学劝我报理工,他们说这几年搞文史的多风险,不如搞理工,将来稳妥。可我总令他们失望,偏偏还是报了文史类。这究竟是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说实在的,我对升学的事一直感到十分渺茫。仿佛那是遥远而又渺茫的事情。我也觉得奇怪,莫非我本来就没有上大学的缘份?莫非我们国家形势将要发生什么重大的变化?不过,有一点,你注意到了没有,自去年11月《人民日报》发表了《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以来,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批判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一条黑线”。从这些迹象来看,目前在学术界展开的这场论战正向着一个不可知的方向进展。这一点,我认为是不可忽视的。

但是毕业来临,几年来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就要各各分离,走向四面八方,这是不可避免的。想到这一点,我岂能没有感慨?单单从分离这一点来说,我宁愿永远过现在的中学生活,一辈子都过不够——明白吗?

可是,祖国在前进,人民在期待,我们这一代红旗下成长起来的青年,正肩负着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历史重任。现在,我们只有做好准备,迎接高考,勇敢地站出来,让祖国挑选。

法慧,祝你在向科学进军的征途上勇往直前,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

至于每次见面“总要脸红”,我看大可不必。以后更不要动不动就“脸颊热得发烫”,那样可不好,一旦把“那个他”烫个焦头烂额,人家可是担待不起的呀!

                                                                                             肖雁琳

                                                                                  1966年4月2日


003、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清晨,我走近课桌,第一眼就看见那个异常精致的“小燕子”放在我的桌洞里。轰然地,我全身的血液一下沸腾了。我迫不及待地将它展开,先是一目十行,进而又逐字逐句地读,连每个标点符号都不敢放过。

当我读第三遍的时候,我偷眼看了看前边的那个身影:那蓬松的秀发,那藕荷色麻绸衬衫,那略微瘦挑的肩背,这一切都是那样的安详;而出自她笔下的这几行文字却令我如此地欣喜若狂、神魂颠倒。呵,我第一次意识到,所谓love这个最普普通通的字眼,一旦降临身边,它竟具有如此大的魅力。我简直无法承受这种幸福,我快要酥倒了!

雁琳,我们从上小学时相识,屈指算来也有七八年了。你还记得吗?八年前,我们刚考入常镇完小的时候,头一天排位,把我和你——一个瘦瘦的扎着一对羊角刷子粉红脸蛋的小姑娘,排在一个课桌上。当时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好奇心,侧过脸去看你。正巧与你那率真而又火辣辣炽热的目光相遇,不知是惊异还胆怯,我只觉你那红扑扑的脸蛋和那两颗黑玛瑙般熠熠闪光的眸子光彩照人。我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住了一样,移也移不开。我本能地感到内心发怵,好像小偷被人抓住了手腕一样,张惶失措,哇地一声就哭了。这哭声来得是那么突然、那么猝不及防,以至使全班同学无不为之惊讶。你也顿感莫名其妙,一对水灵灵的大眼凝视着我。多亏班主任老师上来解围,给我俩重新调换了位子。几天以后我才知道:这个红脸蛋的小姑娘就是大名鼎鼎的肖校长的女儿。你是那样俊俏,那样文静,落落大方。平时,你好直言快语,从不忸忸怩怩,做事竟像个成熟的大人。听人说,你是五个姊妹中的老大,每天放学后,你都得回家洗衣服做饭,整个家务都在你身上,故而你比别的同龄女孩显得早慧。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暗暗地喜欢上你了。你在学习上聪颖过人,能吃苦,又有耐性,喜欢独立思考,从不盲从别人。我喜欢你那种天真和固执,学习中遇上疑难问题,我常常不自觉地就去找你讨论。在全班女生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也许是我们的关系太好了,就招来了别人的妒忌。你肯定还记得:有一次,不知是哪个调皮鬼在黑板上画了一对小人儿,一男一女,男的留着小分头,女的扎着羊角辫,穿着连衣裙,肚皮上分别写上我和你的名字。下边还划了一条横线,写了三个字:“小两口”。大概人心里的秘密一旦被揭穿是非常不好受的。我看了,头一懵,心就慌了。你看了,也是猛一愣,脸色腾地一下就红了,骂了一句什么,扭转身就哭着跑回家去了。

第二天,你没有到校。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好在第三天,你又来上学了。我无意中发觉,你的眼圈儿是红的,眼珠儿像水葡萄似的,分明流过不少泪。无人时,我就想搭讪着与你说话。可你总是冷冷地把脸扭向别处,大概是不想答理我。从那以后,不知是害羞,还是为了避嫌,抑或是有意地赌气,反正我们差不多有二年没说过一句话。直到1960夏天,我们考入Y城一中之后,我和你又分别代表一班和四班出席全县共青团代表大会的时候,才正式“恢复外交关系”。重新和好的伙伴,正如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说话特别亲切,关系特别融洽。我们在一起谈论学习和爱好,描述我们的理想和未来。我们谈得那么投机,心里感到那么惬意,以至令我们暗暗惊奇:虽然将近二年没说话,但在你我之间,无论是生活习惯上,还是在理想志趣上,竟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如果这时候,再有谁企图强迫我们“断交”,哪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觉得任是什么力量也休想把我们分开。

1963年升入高中以后,感谢天有照应,我和你又分在同一个班,让我们更能朝夕相处,学习上相互切磋相互激励,同时也进一步增进了我们的相互了解和友谊。这真让人高兴。可是,接着也带来了烦恼:我发觉你在我心中已经占据了一个特殊重要的位置。只要一瞥见你的身影,我就止不住心跳。每当你那率真而又灼烫的目光投向我,我就像触电一样,浑身的神经都感到颤栗。你的影子不论何时何地总在我的脑海里萦回缭绕,常常无端地扰乱我的学习和生活;到了晚上,你又常常闯入我的梦境,搅得我终日不得安宁。你在我心目中像一个天使,一个裁判官,我的言行举止往往都要经过你的检测和裁判。我并非有意迎合你的喜好,完全按你的喜闻乐见去说什么或做什么,但事实上,在我说什么做什么的时候,那个下意识的我总要暗自揣度会给你留下什么样的印象。我很想找机会让我们两个能够凑到一块,把我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心里常常有一大堆的话要说给你,我甚至连说话的顺序、语气,需要搭配什么样的表情和手势,都提前想得头头是道。可是,一旦机会来临,我又往往不能自持,不是心慌意乱、面红耳赤,就是因拙口笨腮、言不及意,最后,竟不得不在一片狼狈中彻底败北、草草收场。

不错,有时我也乐意在体育课上做几个滑稽的动作,出几个洋相,或者在饭场上讲几句可供喷饭的笑话而博得哄堂大笔,抑或在班委会上来点儿无伤大雅的讽刺和幽默,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因为旁边有你在,我全都是做给你看的。我“哗众”的目的就是换得你一个人的“宠”。甚至于我每涂抹一幅不成体统的所谓水墨画,也非要在教室的墙上挂一挂,似乎如果不让您望上一眼,就失去了我要作画的全部意义。

总之一句话,雁琳,我爱你!我由衷地爱你!

我常常幻想有那么一天,我将以最大的胆量、最优雅的姿势、最动听的语言向你求爱;我也常常憧憬着,你将会以如何窈窕婀娜的姿态、娇柔妩媚的神情、清脆悦耳的声音来答复我。一旦那个时刻到来,我该不会高兴地发狂吧?当然,有时候,神经质的我又暗暗地责怪自己自作多情。我曾无数次地反问自己:天底下会有那样的好事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狗模猫样儿的,也敢如此地心高妄想!你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呀?你还是打消你的邪念吧,人家谁眼里有你?一旦遭到人家的拒绝,你这张脸该往哪里搁?那种耻辱是一辈子也洗不清的。……

我爱虚荣而又胆小,敏感而又脆弱,心里总是疑虑重重。由于虚荣心,我不想在没有十二分把握的情况下,就轻易地向你表白爱情,我害怕遭到你的拒绝而丢人现眼;因为胆小,我又怕让人发现我和你之间的特殊关系而招致同学们的嘲弄和讥笑。所以,当我与你偶尔接触时,我就显得异常地局促和窘迫,而当你和其他的男生说说笑笑时,我又神经质地按捺不住心底冒出的烦躁和惆怅。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嫉妒之心吧!

说真的,那时,我心里一直矛盾着:我虽然不打算过早地向人们公开你是我的,但我又时时地担心你会成为别人的。这种恐慌和忧虑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从秋到冬,从春到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就是在这种落寞、孤独、空虚和苦闷的煎熬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直到近期毕业来临,一种即将离别的缠绵心绪滋生出来,恰所谓“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我觉得我的情绪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烦躁,我的内心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空虚。如果再不表白的话,也许将来就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就在这种身心交瘁、无法忍耐的痛苦折磨中,我终于痛下狠心,提起笔来,写了撕,撕了写,终于促成了那张只言片语的情笺,并孤注一掷塞进了你的桌洞里。接下来,我又后悔起来,仿佛做了一件毫无成功把握而又生死攸关的大事,像做贼一样,心里担惊受怕,疑虑重重,我曾多次想返回去把那信笺取回来,真是惶惶然不可终日。可恨你那回复偏偏又姗姗来迟,这就更让我提心吊担。直到如今,我才算如释重负,放下心来。

雁琳,你果真像我期望的那样报考文史,这真让我非常高兴。有道是:夫妻伉俪,志同道合。试看不久的将来,你我也许将在同一个高等学府里,沐浴着知识的海洋,由小时的青梅竹马,到成年后的并驾齐驱,共同探讨中华民族文学艺术的宝藏。你想过没有,五年以后,不,十年以后,我们将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我们早已从大学毕业而走向社会,有的可能是作家,有的可能是记者,也有的是研究生,是讲师、教授,各自在不同的岗位上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共同建设我们的美好国家。那时候的你和我,早已组成一个幸福而美满的小家庭。白天,从事称心如意的工作,晚上,不是参加广泛的社交活动,就是坐在自己家里,或收听新闻,或翻阅画报……啊,我真不敢想象,每当想起来,我的心就兴奋得发颤。你意识到没有,我们这一代与共和国同龄的人真是太幸福太幸运了。有人说,我们是时代的宠儿,是当今的娇子。我们的未来任重而道远,我们的前程光辉似锦!

对于未来的职业,每个人都有他(她)自己的憧憬和向往。雁琳,请问:你打算在理想这一表格里填写什么呢?是作家或记者?还是导演或编剧?还是别的什么?能告诉我吗?

琳,我很想与你单独面谈一下。谈谈近来的学习和思想,谈谈我们身边的事情,当然也想探讨一下对目前国家政治形势的看法。你觉得有必要吗?

提起笔来,便觉得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竟不知从何说起。就这么信笔游走,满纸涂鸦,草草成书,请切莫见笑。

翘首盼复!

                                                                                    还是那个他

                                                                                1966年4月10日


004、肖雁琳致卢法慧

 


--  作者:潘老修
--  发布时间:2012/4/3 12: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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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4、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谈到理想和抱负,实在抱歉,我从来未曾像你想象的那样辉煌,那般荣耀。如果说真有一点点理想的话,那也不过如鲁迅先生所说:做一头对人民大众有用的牛,吃进去的是廉价的草料,挤出来的是牛奶。将来,对于我来说,只要有事可做,哪怕再低劣,再卑贱,我也决不在乎。人,第一要生存,第二要工作。只要有工作可做就可以了。至于其它,我一概不去苛求。

也许你要讥笑我没有出息。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总认为自己是个懦弱的女性。说实在的,我只恨我不是个男人。在我们这个男尊女卑的国度里,男女之间的差别竟是如此大。我亲眼目睹,同一个班级的同学,女生的学习成绩总不如男生。是因为女生的智商天生不如男生高?还是因为男生有什么学习的诀窍?单就你我来说吧:在学业上,我每天花费的时间和精力都超过你,可一到考试,我的成绩总不如你。我真佩服你的聪明才智,你有那么旺盛的精力,又是打球,又是下棋,又是赋诗作画,还有心思写出那么多才华横溢的小说。此外,团支部里又有那么多的活动要你去主持。这一切,你都处理得挥洒自如,得心应手。七门八门的功课,你总是从从容容,一挥而过。及到考试,每次成绩最优秀的几乎都是你。难怪有那么多的人嫉妒你,活该。

你有什么学习的诀窍?能告诉我吗?

关于国家的政治形势,近期人们谈论的已经不少。看起来,这场“文化大革命”,看来头,的确是迅猛异常。我听人说:咱们今年的高考可能要推迟。推迟就推迟吧!还有什么比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更重要呢!

又要开会,又要听报告,时间那么紧,还有必要专门抽时间面谈吗?我看就免了吧。但你若要坚持,倒也使得。至于时间、地点,由你确定,我悉听尊便就是。

《复习提纲》已看完,璧还。顺致谢忱!

祝复习告捷,以优异成绩向祖国汇报!

                                                                                        肖雁琳

                                                                              1966年4月14日



                    第二章  破   灭

                       (两年之后)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005、卢法慧致肖雁琳


Yan Lin:

我们的大学梦彻底破灭了!

匆匆两年,如白驹过隙,一晃就过去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早已将我们的美好理想化为灰烬。再过几天,我们就要被赶出校门,滚蛋去球,大概要永远结束我们学生时代的生活了。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历史就是这样铸成的!

回想两年前的学校生活,多么令人神往!那时候,我们哪个人不是满怀着信心和希望,有的想当数学家,有的想当文学家,还有的想当工程师、教授。正如茅盾先生所说:“如果有谁不觉得整个世界是他的,那他就不是一个好中学生。”

在紧张复习的余暇,同学们更加陶醉于理想的红潮中。你还记得吗?天真烂漫的伙伴们曾一度争相购买精致的书签、塑料皮的日记簿、硬皮精装的《鲁迅全集》,各自以洗练的文笔,题写上最为得意的豪言壮语。诸如:“在科学的攀登上,是没有平坦大道可走的,只有那些……”,“祝你在向科学进军的征途上,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然后,郑重其事地相互馈赠,以此作为即将升入高等学府的诀别的留念。

雁琳,你还记得吗?在一个静谧的夜晚,我和你并肩沐浴着如水的月光,漫步在环形池边的垂柳下,脉脉情,切切语,我们用最热切的语言,尽情描绘着理想,憧憬着未来。那一夜,月光是那么皎洁,风儿是那么轻柔,连头顶上飞过的蝙蝠也好似充满了柔情蜜意。临分手,我把新买的鲁迅和许广平的《两地书》赠送给你,那扉页上写着:“愿我们永不分离!”你在慌乱中掏出你爸爸送给你的一支金笔递给我,还说:“让它在考场上为你立功!”

老实说,我那时还陶醉在美好的梦想里,我早已打定主意第一个志愿就报北京大学新闻系。可是,谁曾料到:正当复习告捷,人人成竹在胸,即将奔赴考场的时候,一场铺天盖地的文化大革命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就席卷全国。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呀!右手还没放下复习提纲,左手就接过了《十六条》,连夜排练“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表演唱。接下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破四旧”、打、砸、抢、烧、“大批反动学术权威”。仅在两天一夜之间,就火烧了藏十几万册图书的一中图书馆,拆掉了已有数百年历史的文庙,捣毁了历尽一千多年沧桑变迁的古唐塔之巅。接着,九月的大串连,十月的炮轰县政府,揪出大大小小的当权派,然后是翌年一月的“夺权风暴”,五月的“反逆流”,九月的“文攻武卫”,两派对峙,虎视眈眈,终于酿成了“11.18”血案。眼见数十名赤诚的青年、无辜的少女无端地倒在暴徒的枪口下,蹀于血泊中,继而又有数百名战友被新当权者罗织罪名,明抓暗绑,陷身囹圄。到目前为止,双手沾满鲜血的“红联”们终于捞到了左派的桂冠,坐上了新政权的座椅。而我们“总司”一派却被割裂得支离破碎,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是一败涂地了!

回顾两年的文革运动,究竟给人民带来了什么?国家形势动荡不安,国家主席都可以随便废黜,中央书记随意罢免,多少身经百战的、劳苦功高的元帅、将军、副总理,千千万万的老革命、老红军,被罗织罪名,惨遭迫害。工农业生产、交通运输、工商财贸,各条战线都混乱不堪,国民经济停滞不前,更不要说外交事务的冷落萧条,文化教育事业一塌糊涂,社会动乱,人心涣散,还说什么“文化大革命的成绩最大最大”,缺点和错误“最小最小”,纯粹是理屈辞穷的胡言乱语。

中国的封建王朝持续了几千年,中国人崇拜帝王的思想根深蒂固。我们不是天天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吗?既然有伟大的舵手掌舵,又有红太阳的光辉普照,我们平头百姓何必过虑呢?“杞人忧天”的典故不是早就用来嘲讽那些爱操闲心的人们吗?

然而,我不得不说,我们这一代所谓“天之娇子”的中学生,实在是被坑害得太惨了。学业被荒废,时光白白流逝。我们当年的理想、雄心、前途、事业,统统付之东流了。现实生活是如此地枯燥乏味,身边那些尔虞我诈的派性斗争,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去参加的了。尽管这样,你也别想清静,到处都是癫痫般的狂叫,到处都是白痴般的麻木,到处是盯梢,到处是陷阱……在这样的世界上,你休想安安静静地过一天。

无奈的我,只好在这莽莽大海中寻找一叶小舟,在浩瀚无边的沙漠中寻找一缕细泉或是一株绿柳、一支山茶,哪怕是一棵带刺的蔷薇。

琳,让我们重温过去的爱情吧!两年的疾风暴雨,已迫使我们不得不压抑我们的情欲,以满腔的赤诚去革命,去造反。直到现在我们该是幡然醒悟的时候了。让我们重新回到爱情的花园里,悉心培植爱的蓓蕾,让它绽苞怒放吧!让它来点缀这刻板无聊的生活,使其不致这般的枯燥和乏味,也让它来填补我们这空虚苍白的灵魂,使其不致这般的迷茫和惶惑!

雁琳,现在的我,好比沙漠戈壁中的一株快要干枯的弱草,好比波涛汹涌中的一缕快要淹没的孤魂,请你快快伸出友谊的手,来拯救拯救我吧!

                                                                                Lu Fa Hui

                                                                          1968年8月5日


               006、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同学:

你犯了一个绝大绝大的错误。

你千不该万不该再重提过去的事情。

看了你的信,我足足哭了一夜,泪水都把信笺浸湿了。

我恨你,你不该如此地不识时务;我也恨我,我当初不该接受你的爱。然而,我更恨现实,是现实毁灭了我们的爱情。诚然,你爱过我,我也爱过你,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现实不允许你再爱我,更不允许我再爱你。这原因你是知道的。

法慧,我本不打算回复你的信,但看你盼信那么心切,我又于心不忍。现在既已开了头,索性把我要说的话一次说完,也好让你趁早改弦更张,免得将来弄个骑虎难下,更加无法收拾。

回溯我们少年时期的学校生活,是十分幼稚可笑的。那时候情窦未开,一切不过是儿戏。升入高中以后,在朝夕相处中,我发觉你具有过人的聪明和才智,因而暗暗地佩服你;加之当时班里大多数男生歧视女生,唯独你显得温文尔雅、亲切平易,丝毫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大男子派头,所以我越发对你产生了好感。这种心态日复一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阅历的积累,你的身影也在不知不觉中向我心灵的禁区渗透。为了你,我时而兴奋,时而怅惘,时而又陷入漫无边际的遐想。有你在我的身旁,我就觉得心里充实、满足,没有你时,我就觉得落寞、空虚,似有一种莫名的烦愁,无休无止地缠绕着我。但理智告诉我:我们现在都还青春年少,不应过早地接触恋爱问题。于是,我便有意识地压制这种感情,不让它继续发展。1966年初夏,眼看毕业来临,我心里暗暗庆幸:马上就要高考了,高考之后的分离,或许可以了断这种思念了吧。然而,正在那时,你的三言两语一下子点燃了我们爱情的火焰。隐藏在我心底里的那种爱,好似被压抑已久的岩浆,一下子喷发出来。我理智的堤坝全线崩溃——糊涂的我把心里的隐情毫无保留地展露于你,以至于功亏一篑,铸成了大错。一时间,我是那样如痴如醉地爱着你,真是达到了爱屋及乌的程度。你酷爱文学,我也对文学产生了兴趣;你喜爱美术,我也学着欣赏国画。你对谁好,我也愿意和那个人接近。你的言谈举止,你的音容笑貌,甚至你的文笔、字体,无一不成了我暗暗效仿的楷模。

可是,正当我们一边真诚相爱,一边满怀信心地准备高考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接着一件件意想不到的事接连发生了:10月25日,担任常镇小学校长的爸爸被指控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大字报帖满了小镇,爸爸被戴上一米多高的纸帽子,敲锣打鼓,游街示众。正如俗话说的:祸不单行,时隔不久,正在供销社工作的妈妈也因爸爸的历史问题而被强令退职。真是一荣俱荣,一耻俱耻。就连小妹小弟也被指名为“黑七类子弟”而取消了受教育的权利。我不忍目睹一向威严的爸爸被一群嬉皮笑脸的红卫兵抽打着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也不忍聆听泪水涕零的妈妈向我哭诉那些造反派对她的威胁和恫吓。短短一两个月时间,全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爸爸和妈妈都变得情绪沮丧,动不动就发脾气。家庭氛围一落千丈,往日的温馨和睦不见了,剩下的只是唉声叹气。姊妹们出去就受人家歧视,也只好深居简出,年小的两个整天哭哭涕涕,一家人用眼泪和叹息来打发日子。

至于我,你还不清楚吗?就在爸爸被揪斗的第二天,消息传到了一中,我就被强迫缴回了红袖章。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一个被排斥在运动之外的局外人。别人去游行、开会,我只能呆在寝室里;别人能写大字报,我连在旁边看一眼都觉得是非分之举;别人能说的话,我不敢说。就是这样,班里任何人都有权利板起面孔来教训我,好像我也成了反革命分子一样。那是我第一次领略了人世间的寒凉。就连以前与我很要好的几个女生,对我的态度也骤然发生了变化,对我总是沉着脸儿,做什么事总是有意地避开我,甚至连去“1号”也不愿与我在一起,仿佛我是个麻风病人。更有甚者,在我为某种见解据理力争的时候,对方说不过我,最后居然拿我的家庭问题来回击我。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我不愿意向人说,只好自己暗暗地哭泣。两年来,有多少这样的夜晚,我就是这样哭哭想想,想想哭哭,有时竟一直哭个通宵。我也恨我自己的心胸狭窄,感情脆弱。每哭一次,我就激励自己一次。人家越是歧视我,我越要发愤生活,而且要比别人生活得更坚强。因此,在人前,我向来不自卑,不卑不亢,强装精神,也要活出个人样来。

法慧,你大概还记得:去年5月,在“反逆流”的风暴中,刚刚联合起来的“红总”又立即解体,上千名红卫兵纷纷杀出,在一片混乱中重新组合新的山头。那时候,我曾先后拜访过十几个红卫兵组织,他们几乎是众口一词,都将我这个“黑七类子女”拒之门外。那时候,我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像一只离群索居的孤雁,在偌大的校园里独往独来,忍受着孤寂的煎熬。要说人不怕孤独,那是假的。孤独的滋味,只有让他真正孤独一次,他才能知道。说实在的,那几天,我连自杀的味儿都有。最后,万般无奈,我才硬着头皮走向你所领导的“雄鹰战斗队”。

法慧,你要知道,当时,我若是再有一线生路,我也决不会去找你的。我心里其实也并不指望你们战斗队会收留我。我的本意不过是到你那里走走过场,以便更死心踏地地做一个无业流民,徘徊于运动之外,独往独来,游游荡荡,活着无人问津,死了也倒干净。哪里想到,糊涂的你,还不等我把理由说完,你就大包大揽地慨然应允了。以致令我张惶失措,不得不猝然转身跑回宿舍,蒙头大哭了一场。

回想起来,我当时的哭,确确实实是因为你,然而却不是爱你,而是恨你,发自内心地恨你。就因为你在应允我的请求的同时,你眼里分明地流露出一丝温情。虽然那只是在您眼轮转动的一瞬间。可就在这一瞬间,你使我的打算全部落空。我恨你,我真的好恨你!你好不该如此糊涂,如此痴情。你难道不知道你面前站着的是个什么人?她早已不是一年前的她了。如果说一年前她还是一个校长的女儿,一个积极进步、天天向上、受人娇宠的少女,那么一年后的今天,她已是一个被划入“黑七类”,到处受冷落、受歧视,个个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你和她之间,早已不复存在什么love之类的东西。你们已有天渊之别。难道这一点你都不知道?傻瓜!一个天大的傻瓜!

法慧呀法慧,虽然我一向敬佩你的聪明和睿智,可是那一夜,我心里确确实实骂过你十八遍,你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蛋!(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骂你,嘲笑你!)你万不该把一个无名小丫放在心里,你为何不把她,连同那旧日的记忆一下子全都抛向九霄云外?你真真是太可恨了!我为了恨你,才哭。我哭呵,哭呵,哭得没有一点泪了,还在哭。

从那以后,我虽然算做你们“雄鹰战斗队”的一员,但是,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我明白我只是一个列席者,一个旁观者。我从来没有像荣宝芬、任陶陶她们那样大胆泼拉地参加你们的活动。我更害怕和你靠近——在一年多的相处中,我从不敢正视你的眼睛,也从没有单独与你相处过一分钟,更不敢说上一句话。因为我怕,我怕你会一时地心血来潮,再谈起旧日的温情。

法慧,我不能不违心地说不爱你。但是我们的爱必须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只要我父亲的历史问题没有查清,我不能从根本上摆脱强加给我的所谓“黑七类”的禁锢,我就一天、哪怕一小时、连一钞钟也不能接受你的爱。

你是一个贫农的子弟,出身好,社会关系没有任何问题,而且你天赋又好,富有才干。你的前程似锦。你万不可因为怜悯我这样一个“黑七类”的子女,而铤而走险,耽误了你的锦绣前程。因此,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向我提起爱,不要,千不要,万不要,永远不要。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为了我的心理上的安宁。否则,您只会让我愧疚,让我痛苦!我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你的爱,不能,永远不能!永远永远不能!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就不要再提它了!权当是儿时的嬉戏,是一场荒唐的转瞬即逝的梦,狠狠心将它忘掉,把那往日的书信,连同记忆的碎片,全都忘却,不要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

就此止笔吧,法慧!

祝您精神愉快!

                                                                          你的同学:雁琳

                                                                         1968年8月9日


                     007、卢法慧致肖雁琳


--  作者:潘老修
--  发布时间:2012/4/3 12:4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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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7、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读着你那泪渍斑斑的长信,你那真挚的感情和凄切的痛楚,一次次打动了我。我一遍读一边止不住潸然泪下。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有哪个铁石心肠的人不为之感动呢!

什么“锦绣前程”!大学梦的幻灭,理想的破产,以及我们“总司”派的一败涂地,生活一次又一次地教训了我。现在的我早已没有什么理想和抱负了。我整天沉湎于消极和颓废之中,还侈谈什么的狗屁前程!

我已经彻底失望了。如果说以前我还有过一腔热血,那么今天来说,这腔热血已冷却得快要结冰了。眼前的铁的事实教训了我,我已经不敢和命运抗争,更不敢锐意进取,我只能清静无为,做个独善其身的人了。

我认为,在性格上,你的坚韧和毅力远远在我之上。如果说我是男性中的弱者,那么你就是女性中的强者。

在与你相处的八年中,无论是在学习上,还是在班委工作和思想进取上,你都没示过弱。你从不把自己混同于一般的女生。你总拿自己与男生中的强者相比。虽说班内一直盛行“排斥女生”的歪风,可是你在男生们心目中却独独立于不败之地。

在认识问题上,你一向有自己的真知灼见,绝不随波逐流。难怪同学们给你起个外号叫“老谬”。这个谬字用在你身上,已经没有贬意,而是你倔强性格的真实写照。

在我的印象中,你绝不像其他女生那样娇贵,那样脆弱,那样稍遇非难,便揉眼抹泪地哭鼻子,轻则涕零,重则号啕。

你父母的厄运,家庭的遭遇,人情的浅薄,世事的冷酷,在这一层层重压下,你都没有畏葸,没有气馁,更没有低头屈服。你毅然走自己的路,不怕孤立,顽强自持。在永留记忆的“11.18”惨案那天,当那些“红联”的暴徒们四处围剿的时候,我一边销毁组织的机密材料,一边想到了你。我知道你正病在宿舍,十有八九要落在这伙暴徒手中。当我慌慌张张跑近你们宿舍时,门口已经站满了手持木棒铁钎气势汹汹的打手们。在一声声喝斥声中,你,一个纤弱的病体,披着一件绒衣,头发蓬乱,面色蜡黄,从门里走出来。“叫她把手举起来!”“低下头去!”“叫她跪着走!”……一连串的喝斥声,几十名棒子队员列成两道森严的人墙。你从中间走过去,竟是那样镇静自若,那样从容不迫。你故意把头抬得高高,紧抿着嘴唇,细长的眼里射出鄙夷不屑的目光。在一片嘈杂的喝斥声中,单见一起一落的棍棒,接连抽打在你头上、肩上、背上。见此情景,我不顾一切地向你冲去。可是,没容我走上几步,凶狠的棍棒就朝我打来,我眼前一黑,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一夜,我们二十多个“总司”战友被囚禁在一中澡堂的大池子里,冰冷的水泥地面砭人肌骨,身上的棍棒创伤阵阵剧痛。一缕月光打天窗射下来,显得那样冷清和凄凉。当时我和你离得那么近,当我用悲苦的目光去注视你的时候,却见你将飘散在额际的一缕乱发轻轻一甩,脸上现出一丝洒脱的微笑。就这一笑,至今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琳,我之所以钟情于你,是因为你有远大的抱负,有崇高的志向,有一般男性都没有的倔强而坚韧的毅力。我爱你,你是我感情的唯一支柱,我不可以一时没有你,也不可以一时没有爱。再不要说那些“黑七类”、“忘却”之类的丧气话。我原先爱你,现在经过两年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我比原来更爱你!

请相信我,任凭海枯石烂,我对你的一腔爱心至死不变!

盼回信!

                                                                                     法慧

                                                                          1968年8月10日


                     008、肖雁琳致卢法慧


卢法慧同学:

我觉得你这个人太不近人情了。

你就不体谅体谅人家,人家是以多么沉痛的心情,噙着泪,含着血,哀求你把过去的事情忘掉、忘掉,而你,却在人家“生灵涂炭”的时候,旧调重弹,还胡诌什么“海枯”“石烂”之类的蠢话,你这不是故意向人家伤口上撒盐,你这不是活活折腾你吗?

我本不该理乎你。但,自我上信出手之后,还觉得有些话没说完,有的根本就没顾得说。所以,今天,索性倾肠倒肚,一古脑儿写给你,借此了却这个在我心中已酝酿了两年的“宿愿”吧!

法慧,我严肃地正告你,你不要太感情用事。现在的形势你不是不知道,血统论正在各处盛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一人获罪,株连全族,连亲戚朋友都不放过,这千千万万的例证就在我们身边。不用我多说了吧?你想想,如果你当真与我这样的黑七类子女恋爱,你就会立即变成众矢之的。人们最初可能是诧异、惊讶,接着你的家庭,你的亲朋好友就会阻止你、规劝你、千方百计说服你。如果你还不幡然醒悟、悔过自新的话,那么,就不可避免地要遭到来自社会的讥讽、嘲笑、诽谤甚至攻击。当然,这些还算是小事。重要的是,从此就葬送了你的前途和未来。这可是头等大事,切不可等闲视之。而你那洋洋万言的长信对此只字不提,却津津乐道地胡扯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甚至轻诺狂言什么“海枯石烂”之类,足见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纯粹的十足的傻瓜蛋!

你傻,你真傻!你傻得可恶可恨可叹可憎!我狠不得把你生吞活剥了才解恨!

法慧,还有一点,我心里积蓄已久,今日不得不说。你周围有那么多的女性,她们一个个比我聪明,比我漂亮,家庭出身又好,你不去钟爱她们,为什么非要抓住我这个处处不如人的“老谬”不放呢?别的班的女生咱不说,就说咱班里的荣宝芬吧,论家庭出身,她父亲是建筑工人,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她的社会关系又纯洁得清白无瑕。论自然条件,她是全校有名的四大美人之一,浑号“校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不是也曾向人说过荣确有倾城倾国之色吗?论感情,你也该知道,她早就倾心于你。早在文革开始之前,她就向我夸赞过你的聪明和才华。尤其在“11.18”惨案那天,当大多数人安全转移之后,她不知从哪里得知你我等二十余名战友被困在一中老巢里,她立时急得火焦火燎,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她埋怨大小头目们不立即组织营救,竟止不住破口大骂,然后就哭,听说都哭得几乎成了一个泪人。这是我后来听说的,我自己并不全信。——以她一向的老练持重、不露声色,怎么会突然如此地撒泼呢?——如果说她为我担心,这也是实情,因为我们一直很好。但决不是全部。她最担心最惦记的自然是你。因为她打心里爱你,喜欢你,也追求你。这些,不知你察觉到没有,也不知她对你有没有过明确表示。如果真的有所表示的话,我劝你就接受她的爱吧!她温柔贤慧,又有素养,她会像最好的女性那样疼爱你的,或者说,她是最优秀的贤妻良母型的女性,你和她结合,会幸福一辈子的。

法慧,如果你羞于出口,我可以做你们的大媒,我敢担保,一说即成。我认为,天下没有你们两个结为伉俪再十全十美的了。

法慧,请接受我的规劝吧!我已经把整个的心全都袒露给你。如果说你爱过我的话,那么,我这个最诚挚最善意的规劝就是对你的最好回报。

法慧,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要向我说起那个爱字。我是不能接受的,现在不能,将来不能,永远不能!这是无数铁的严酷的事实告诉我的。我不能让我们一家已经领略过的风霜雨雪再降临到你身上。也请你万不要飞蛾扑火、引火烧身。那纯粹是自讨苦吃。你如果恨我,就让你恨吧。你把我想象得越坏越好。我巴不得你把我比作丑八怪,丑妖婆,是牛鬼蛇神,是妖魔鬼怪,反正什么最坏,你就把我比作什么,从而把我忘掉。这就是我求你的。

再见吧!永留我记忆中的卢法慧!

长别吧,一切会从头开始!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祝您愉快!祝您和您未来的女性幸福美满!

                                                                           你的同学:肖雁琳

                                                                          1968年8月12日


                    009、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读着你的信,我仿佛感觉到你那颗纯洁善良的心的跳动。我只觉得喉头梗塞、胸中郁闷,一次次忍不住潸然泪下。我真想一下紧紧抱住你,放开喉咙大哭一场。只有这样,才能使我紧缩的心松弛下来。

对于你好心好意的规劝,恕我不能从命。因为,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而没有任何人!

是的,荣宝芬的确长得很美,说她是我们一中的四大美人一点不过。我也确实不止一次地对人说过她具有倾国倾城之色的话。

但是,爱情是神秘的天使,是不受理智约束的神箭,它不像数学运算那样遵循着铁的法则,也不像物理化学实验那样只要按规程操作就会出现预期的结果。爱情是神秘的,是潜移默化的,甚至也可以套用一句俗话: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别人都看着是个大美人,可他硬说不可爱。爱和美之间是无法划等号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很对。对于荣,我承认她对我有那层意思。其实在很早以前就有了。前年夏天,在我主编《红色造反报》的时候,她自报奋勇当我的助手,又主动把书桌放在我的对面,这么一来,她与我相处的机会就多了。她的温柔贤慧、落落大方和她独有的那种雍容华贵,早就显露出来。她像一株婷婷玉立的玉兰花呈现在我的面前。只可惜,那时候,我心里已有了你,任何诱惑对于我来说都不起什么效用。虽然那段时间在同学们中间有些风传,但那都是捕风捉弄影,是子虚乌有的事。这,只有我心里最清楚。所以,在那次“总司”内部思想整顿的时候,有人旁敲侧击地说我与荣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我听后,感到既好气又好笑。觉得那样太冤枉了她,因为我从来没对她有过一星半点的表示。直到现在,她依然对我很好,这我承认。我想:她这个人可能过于矜持、过于自负了,在衣饰容貌上用心太多,而无暇研究爱情的奥秘。她也可能认为我还处于情窦未开时期,还不到考虑婚姻恋爱问题的时候。所以,她不慌不忙,她自信自己有得天独厚的容貌,或早或晚,我定会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成为她的俘虏。至于你我之间的关系,我相信她至今还一无所知。所以,她仿佛胜券在握,不急也不躁。有时,她也以妩媚的目光偷看我,我总是有意避开,而她也毫不在意,略以一笑以蔽之。她愈是伪装得巧妙,我心中愈是感到不安。我越来越觉得对不住她。何必让人家单相恋呢?因此,我想,尽快把我们的关系公开化,那样一则及早绝了荣的后望,二则,公开以后,我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恋爱,就不必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了。

另外,你家庭的事我不是有意避而不谈。说实在的,我不止一次地想过。但是,我爱的是你,是肖雁琳。我认为,只要你好,其它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你父亲的历史问题,那是他自己的事,由他自己负责,与你何干?至于当前“一人有罪,株连全家”的现象,确是事实存在。但我料定,这种观念是不会太长久的。封建的血统论是与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相违背的。凡是不合理的事情,都不会太长久。这是历史的必然。不管它现在多么猖獗,多么盛行,一旦人民觉悟了,一切都将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当然,我们的关系公开之后,最初可能会招致一些人的嘲讽和讥笑。因为人们往往好以世俗的眼光来衡量事物,还好以眼前的政策来推测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后的事情。那就让他们去讥讽和嘲笑吧!我们生活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向别人讨好的,正如某位哲人说的: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吧!任何人的指摘和说道,都无损于我们一根毫毛。要说前途和未来,早已颓废了的我,本心就不期望多么美好,更不求飞黄腾达,又怎么能提到“影响”二字呢?

我也想过,即使我们被世势所逼,沦落到像杜甫那样的穷困潦倒,妻子儿女挤在茅草屋里“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我也自当心甘情愿,动情时至多不过抱着你大哭一场,除此之外,我毫无怨言。

琳,答应我吧!再不要说那些沮丧的话,再不要自暴自弃。以往,在学习和生活上,你都是一个强者,同样的,在恋爱中你也不应当自卑,也要做一个强者。挺起你的腰杆来吧!既然我们已真诚相爱,何必躲躲闪闪,畏首畏尾?让那些惯以世俗势利眼光看我们的人大惊小怪去吧!让那些讽刺挖苦的闲言碎语统统见鬼去吧!


      “如果欢乐死去了,爱可以独自生存,

        我们将继续相爱,直爱到

        心灵的地狱仿佛变成极乐的园庭!”

(雪莱)

           “你的甜蜜的爱就是珍宝,

我不屑把处境和帝王相对调!”

                     (莎士比亚)

让我们love的花朵绽蕾怒放吧!

盼复!

                                                                           爱你的:法慧

                                                                          1968年8月13日


                     010、卢法慧致肖雁琳

琳: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昨天傍晚,去餐厅的路上,为什么有意躲避我?今天早晨在教室走廊里,你看我从对面走来,为什么回头就走?为什么?

我身上有杀人的刀,还是有刺人的剑?

你既不给回信,又不和我说话,你到底要拿我如何处置?难道说我们真诚相爱几年就这样草草了结了吗?这,对你来说,也许是轻而易举的,而对热恋中的我来说,将是一个多么致命的打击?几天来,我神思恍惚,心悸耳鸣,头痛失眠,食欲减退,每时每刻都忍受着痛苦的煎熬。这一切,你知道不知道?

要说,你这人也太自私,太残忍了,你只想到你自己,从不为别人着想。你这么残忍地折磨我,只是为了自己心理上平衡,而忽视了我的情感。我们正在热恋中,我怎么能受得了呢?与其如此,你倒莫如拿刀子一下子捅了我的好,也不至于让人家一天天地零受!

如果你真的打心里厌恶我,或者是你另有所爱,另谋新欢,那么,请你即刻声明,我们便从此一刀两断!我决不把自己的爱强于你!

否则的话,你就老老实实就范。

请立刻回信,哪怕是一张二指的纸条!

                                                                             你的未婚夫:法慧

                                                                                  1968年8月16日


                  011、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肖雁琳:

你这狠心烂肠子的人!

我每天十遍百遍地往桌洞里看,里里外外翻着寻找,然而一次次都是落空。

我空虚。我的心已空得滴血,空得发白。

昨夜,我失眠;今夜,我又失眠。我已有三天没怎么吃饭,有两个通宵没有合眼了。

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如疯似魔、丧魂失魄,而毫无恻隐之心怜悯之意?你,你真是铁石一般的心肠呀!

但是,你要知道,人的忍耐总是有一定的限度的。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我在此正告你:肖雁琳,我限你两天,48小时之内,你再不给我回信,给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就要翻脸不认人,我就要反扑,就要爆发!干什么?——我决计把我们的关系完全公开化,我要当众宣布:我与肖雁琳已正式订婚!并把你过去的书信拿出来示众。我要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难堪。你气也罢,恼也罢,暴跳如雷也罢,我才不管你呢!我将在你最难堪的时候放声大笑!

一不做二不休,大丈夫说话,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别忘了,时限48小时!逾时不果,我立马叫你丢人现眼!

特此声明!

                                                               非疯即魔的:卢法慧

                                                                 1968年8月18日


                      012、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呀法慧:

你真真是强人所难哪!

你这样做,于你,于我,于大家,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总觉得你这人浪漫多于严肃,天真多于理智。你太感情用事了。

对于世态炎凉,对于社会上的风刀霜剑,你还缺乏充分的认识和估计,明明是条绝路,你非要走下去不可。你这是以身试法,以卵击石,飞蛾扑火,自讨无趣。到将来,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你会碰得头破血流的,到那时候,我想,连可怜你的人都没有。因为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中国有句老话:“士为知己者死”,“为朋友两胁插刀”。既然你对我如此痴情,我也就只好奉陪了。但有一条,我必须预先声明:我只陪你走一程,并非如你所说“未婚妻”之类。你也没必要非得死皮赖脸当人家的“未婚夫”不可。似这类过分的话,我建议以后少说或干脆不说。你我之间只能保持同学好友的关系,再向前超越一步,于你于我都是不妥的。这一点,请你务必记住!至于将来,我们的关系向何处发展,那只有留待时光的检验。以后有事说事,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断不可情缠意绵,胡言乱语,没完没了,传出去让人家笑话。

再,你散布的谣言已经不少,我也懒得去一一辟谣了。反正你这人也真够讨厌的,你这是肆意地侵犯人权。如果不是公检法早已瘫掉,我非得去法院告你不可!

你欺世盗名,四处张扬,弄得满学校人人都知道了。有的还假惺惺地向我道喜。道什么喜?分明是道愁道忧!让人有十八张嘴也说不清楚。这也许就是你所说的叫我当众“献丑”和“难堪”吧?好了,你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刚才,宝芬姐也笑嘻嘻地向我祝贺,差点没把我气死。我想:这是何苦来呢?我总认为,你和她本该是一对的,正是因为有了我,才拆散了你们。这令我心里好大的不痛快。本来,我和宝芬姐曾是很要好的姐妹,她早已倾心于你,这是人所共知的。可你偏偏死缠住我不放,叫我有什么办法?知底细的人说我们相爱已久,不知道的呢,还只当我掠人之美,不仁不义了呢。说实在的,有时连我自己也怀疑,我到底是不是“第三者”?是不是“一个多余的人物”?我太不应该出现在你和她之间。将来,如果可能的话,我情愿从你们中间走开,走得远远的,去到天涯海角,让你们把我忘掉,借以成全你们。只有这样,我才心安。

事到如今,我还不得不正告你:你不要太乐观了。将来,即使我不拒绝你,现实也会阻拦你。因此,我时刻准备着将来有一天,你会沮丧着脸对我说:“雁琳,咱还是吹了吧!”好吧,我会慨然应允的。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你都可以以任何方式向我表示你已经不再爱我,哪怕是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分钟,你都有权利这样做。

这些话,我知道你是不喜欢听的,但我还是要说。

望你三思!

                                                                     同学:肖雁琳

                                                                     1968年8月20日


--  作者:潘老修
--  发布时间:2012/4/3 12: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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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3、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大札捧读,不胜感激之至也!

不管怎么说,你总算是应允了。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感谢仁慈的主!阿门!

离校的日子已近在眉睫,人心惶惶!下一步怎么办?怎么谋生?这是一个严峻的课题。你是城镇户口,新政权也许会对你们这批人有个安排,可我们农业人口,怎么办?都打回老家去,当一辈子农民?从此再没有出头之日?

在这时候,我蓦然有所警悟:像我们这整整一代的中学生,昏头昏脑,打打闹闹了二年,现在回头看看我们所走过的路,再想想现在的处境,想一想,我们究竟干了些什么事情?充当了什么角色?现在又面临着什么样下场?我们不正是一群替罪的羔羊么?

这简直是太荒唐了!

琳,我还有好多话要说,今晚熄灯后,在教室里等我。不见不散。

谨此匆草。

                                                                           法慧

                                                                         1968年8月21日


                       014、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信已见过。来不及细谈了,我妈捎信要来接我,我恐怕要提前离校了。

顺便说一句,离校后,我比你们还要寒心。我虽系非农业户口,但新政权已有风传,凡是“站错队”的,一律不给安置,全部赶到乡下去。到乡下,情况会是如何呢?我们家是那个样子,造反派的围攻、歧视、谩骂……在那种环境里,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的。命运,这个张牙舞爪的怪兽将会如何摆布我呢?我也来不及细想,也不敢去想。俗话说:车到山前自有路。那么,我就只有硬着头皮去碰一碰了。

你不要再传信,我很快就要走了。

告别了,我的母校!

告别了,我的整个学生时代!

再见!

祝你

愉快!

                                                                                      雁琳

                                                                     1968年8月22日


                      第三章  逼  迫

                                世溷浊而不分兮,

                                好蔽美而嫉妒。


                     015、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几日不见,如隔数秋。

每天都觉得有好多话要说,又不好意思贸然地闯进你家。只好写在纸上投进邮筒,有劳邮递员大驾了。

你真不该提前离校,你不知道最后几天过得有多快活:25日全班合影。26日文艺晚会。27日全班大会餐。一切都是同学自发的。校革委、工宣队对我们没有任何法子。

合影照片上题词我提议就用“乱云飞渡仍从容。”随后又三五成群自由合影留念。当时,我只是恨你不在,若在,我们何不来一张快照呢?

文艺晚会开得生动活泼,京剧清唱、芭蕾舞、相声、评书、口技、魔术,五花八门,洋相百出。大家尽情地乐呵,尽情地唱呵,气氛时而欢快,时而悲壮,时而低沉,时而激越,跌宕起伏,回肠荡气。我在晚会上唱了电影《怒潮》中的插曲“送别”。演唱时,我自然又想到你在64年国庆晚会上独唱这首歌时的情景。曲调缠绵低沉,情感酣畅淋漓。我一边唱,一边心里想着你,不由地泪水迷濛了。

在临别前一天的宴会上,大家开怀畅饮。酒后纷纷赋诗作画,抒发感慨。我也即兴胡诌了一首七律,当时就挥毫写在教室的石灰墙上:


                  一杯浊酒送君行,

驰骋中原慰平生。

英雄只怀报国志,

壮士何须虑辱宠。

碧血尽洒天下事,

丹心敬献北京城。

临别无言惟翘首,

阳春三月话重逢。


不少男同学喝得酩酊大醉,被搀扶到宿舍里。大伙儿怀念往昔相处关系之融洽,展望未来前景之暗淡,一个个不寒而栗,悲从中来。有的激昂陈辞指贬时政,有的慷慨悲歌寄托未来。直至东方发白,意犹未尽。

28日分手的时刻到了。43名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总司”战友,自今日始将要走向东西南北,天各一方,像长空中的孤雁,像莽原中的别鹤,像汪洋里的浮萍,听凭命运的摆布,任其漂泊、流离,随其沉浮和消亡。分手之际,真是百感交集,离别之情,无法言说。大家手扯着手,肩并着肩,送一程又一程,说不尽的话,道不尽的情,最后一个个洒泪而别。 

从学校到农村老家,生活环境大变。农村的旷野令人心里豁然开朗,朴实的农民也让人备感亲切平易,况且有祖母和母亲的慈爱,有大姐的照抚,一家人骨肉团聚,情真意切,本应该是心满意足的,可心里却时常感到落寞和孤寂。我留恋学校的生活,怀念那些亲密无间的同学们,尤其更想念你!

你回到家情况如何?能适应家里的环境吗?你每天都是做些什么?心里想些什么?有什么好读的书?能写信告诉我吗?

再者,回家后我们如何联系?我们的关系既然在学校都已公开化了,在家里也不应保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盼复。并祝

快活!

                                                                         Fa Hui

                                                               1968年8月31日


                                    016、 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同学:

我注定走到哪里都是不受欢迎的人。

单一个“黑七类”子女,就足够我尝尽人间风霜的了,再加上一个“站错队”,这不是罪上加罪,更让我无立足之地吗?幸亏,那天到家时已是傍晚时分,街上没人,进家后,妈妈又不让我出门,才不致立即招来造反派的围攻。但,躲过初一,初不过十五,我总不能老是在家蹲着吧?下一步怎么办?爸爸的薪水早就停发了。妈妈退职后,那点退职金也早已花光了。现在就指望妈妈为人做缝纫活换点儿报酬,来维持全家的生活。现在,除我之外,全家都变成了农业户口。生产队基础差,一个工值仅两三角钱。弟弟妹妹都小,工分挣不够,年年都要倒贴钱。我回来,又多添一张嘴,一家人的生活用度怎么办?这真叫人发愁。

前天晚上,全家人都为今后的生活作难。在弟妹面前,我是老大,本不该哭,可我忍不住,首先哭了起来。妈妈是个刚强人,从不轻易在人前掉一滴眼泪,可她也哭了。她哭着抱怨我,说我不该参加保守组织,不该站错队,让人家抓住把柄。又抱怨爸爸,说这一切都是爸爸造成的,爸爸才是我们全家的罪魁祸首。

对于爸爸,我既恨他又可怜他。恨是恨他的过去,恨他的历史。解放前,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连指导员,1948年被解放军俘虏后遣返回乡。建国后在乡里教学,由于他特别卖力,很快被提拔为小学校长。可是,文革开始后被造反派说成是隐瞒历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戴帽管制劳动。我们全家都受爸爸的拖累。然而,我又可怜他。他在外面受造反派的揪斗批判,剃阴阳头、坐喷气式、罚站、扫街、挖厕所、没完没了地出义务工。造反派对他轻则喝东道西,重则拳打脚踢。我到家的第二天,是常镇大集,爸爸和村里的十几个四类分子被排成一队,强制跪着用膝盖走,走得慢了就挨打。中午回家时,爸爸一瘸一拐的,裤子膝盖处都磨破了,从里面渗出血来。我看了止不住伤心落泪。爸爸在家里,也得不到好气,谁都可以抢白他。爸爸脸上从没有一点笑色,一天到晚阴沉着脸,默默地打水、生火、做饭,最繁重的家务活都是他干。平时,我最怕看到爸爸的目光,那是一双凄凄惨惨、哀哀怨怨的眼睛,像正在赎罪的圣徒,既有无限的悲苦,又有隐隐的乞怜,看了都令人心碎。

我妈妈脾气很不好,稍有不顺心的事,张口就骂,像一般的农村婆娘一样。姊妹们有点错处,她抬手就打。我真不能理解,既然灾难已经降临到这个家庭,一家人何不相互体谅,相互安慰,反而同室操戈,大打出手,这是何苦来呢?我曾试图劝说过妈妈,可她当面答应,过后一如往常,稍不如意就发脾气,弄得鸡飞狗跳,一旦骂起人来,别提有多难听。

我越来越觉得我在这个家里无法生活。也说不出是他们容不下我,还是我容不下他们。反正我总觉得和这个家庭格格不入。我有一种预感,早晚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家庭走出去,至于上哪里去,我也不知。

法慧,我们两个的事,我再恳求你一句:最好还是就此打住,永不再提了。我与你是两个世界的人,无法相提并论。你还是另做打算吧!在学校里已经公开是无法挽回了,可在家里你千万不要声张出去。你让我清静清静好不好!

你无论如何不要到我家来。你要知道,我家门口是挂“黑七类”牌子的,对你这种“红人”来说,是“禁区”。反属门前是非多。请你自重!

至于以后怎么办?我也说不出。我现在是混天聊日,过一天少两晌,一切留待命运去安排吧!

祝你及全家老幼身体健康,精神愉快!

                                                                         你的同学:雁琳                                                                                                                                                1968年9月3日

                      017、卢法慧致肖雁琳


琳:

至今还没收到你的复信,我已等不及了,极想找个借口到你家去一趟。

回家这些天,大多时间是参加队里劳动。和我童年时期的伙伴们在一块,有说有笑,倒也快活。就自然景色来说,农村自有农村的特点,不要说青山绿水,杨柳成行,绿树成荫,杏林莺歌,桃园燕舞,啁啾呢喃之声不绝于耳,骡马牛羊欢叫时有传来;犬吠深巷,鸡鸣树巅;童唱儿歌,洞箫芦笛,此起彼伏,互为应答。至于那朝晖夕霞,雨虹雪霁,薄雾濛濛,炊烟袅袅,更为村野凭添几多情趣。农民质朴善良,最少虚荣意识。与农民相处没必要有那么多的猜疑和顾虑,一切都是直来直去。

当然农村也有它相对落后的一面,农民也有他们自身的弱点。但我还是愿意在农村生活一段时间,借此重温一下童年的生活。白天与小伙子们一块生产劳动,心里觉得很痛快,可如此一来,看书学习的机会就少了。书桌上(家姐已为我腾出了一间屋子作我的书房)放着新错来的一本《肖红选集》和艾芜的《南行记》。我也只能饭前饭后或睡觉前浏览一下。白天做一天活,晚上神困体乏,小煤矿油灯光又暗,看上一会儿,就支撑不住,倒头便睡。这如何是好?长此下去,岂不把学业荒废了不成?

近来我常想,我们正值青春年少,恰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可恨文革运动整个毁了我们的前程。首先造反闹事的是我们,最后,竟落了个上山下乡的下场。这不是卸了磨杀驴么?这是多么大的悲剧!从另一方面来说,现在世界各国都进入现代化的建设中,那么重视科学技术的发展,而独有我们中国却只顾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革命,争官夺权,打内战,勾心斗角,把知识分子批来斗去,关押放逐,使整个国家的科学教育事业荒废殆尽。如果老是这样走下去,过上若干年之后,当人们回顾这段岁月的时候,不知是功还是过?那只有留待后人去评说了。

琳,毕业后,生活环境变了,有许多新问题摆在我们面前。首先面临的是我们将来的职业和前途。以前在学校,这是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那时候一说到职业和前途,好像都是遥远而又渺茫的事情,故而谁都可以不着边际地高谈阔论,乱说一气。可是现在,当这一问题真正摆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又无所措手足了。就我来说,不久前,我还打算专攻医学,像鲁迅先生最初在日本留学时那样,打算以自己微薄的力量来减轻人们肉体的痛苦。但最近几天,听人说,现代医学如果没有专科训练,单靠自修是成不了好医生的。因此,我转而又热爱文学。经过文革几年的挫折,我们对社会对人生都有了一定的认识,以后在农村更可以洞察人生,积累生活素材,为将来的写作打下基础。从现在开始,就应该有计划地通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诸如:《红楼》、《三国》、《水浒》、《聊斋》及欧美文学。当然,这些书目前在书店里是买不到的,单靠借书在农村有更大的难度。但我们可以广交朋友,只要我们心不死,总会有办法的。

在职业和前途问题上,你是如何考虑的?

我想我们既已相爱,那么在事业上也应该是同路人。我深知你是酷爱文学的,有道是“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让我们在文学自修的道路上,携起手来,相互切磋,相互激励,共同长进吧!

很想见你一面。此信就不打算再寄了,想把它夹在肖红选集里一并送你。

心情愉快!

                                                                                        法慧

                                                                              1968年9月4日


                         018、肖雁琳致卢法慧


 



--  作者:潘老修
--  发布时间:2012/4/3 12: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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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8、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没经我的许可,你为什么闯进我家?你好不该来!不该来!你给我惹了好多麻烦!

你走之后,我妈接着就追问我与你是不是有那层关系?(因为荣宝芬前几天来我家时,言谈话语间已略露端倪)我能说什么呢?我哭了。

妈妈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因为爸爸的事,我们备受人家欺负,我们家里遭受的灾难已经够多的了,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雪上加霜,再为这个家庭增添过多的忧愁和烦恼。妈妈一口咬定世界上没有好人,今天和我们好,说不定明天就翻脸不认人。她认为你也不能例外。所以反对我和任何人接触,更不能恋爱。妈妈的意思当然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受不了妈妈的诘难,她为什么样要管我的事情?谁希罕她管!我恼她,恨她!也恨我自己!然而,更恼更恨的还是你——卢法慧!你为什么要介入我的生活?为什么要闯进我的家?你呵你!如果没有我妈妈在场,当时我就恨不得一把撕了你,擗了你,才解恨!

我现在的心情是烦恼、忧郁、悲伤、痛苦,还谈什么职业和前途。记得鲁迅先生说过: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才是发展。现在我连生存的权利都没有,还谈何职业和前途?你这不是对牛弹琴么?

前天傍晚,村里的造反派头头大概发觉我已毕业回家,突然带着一伙棒子队围着我家小院转了一圈,还高呼口号:“黑老保滚出去!”“揪出保守派的黑爪牙!”……嚣张气焰令人胆寒。母亲吓得直打颤,赶紧把我藏到里间屋里;妹妹们吓得哇哇直哭。

我知道,这个村无论如何是容不下我。因而,为了生存,我又一次想到出走的问题。走,上哪儿去呢?哪里会是我的栖身之地?投亲靠友,我们家又没有多少亲友,几家老亲戚,因为爸爸的历史问题,也一个个断了来往。昨天晚上,一家人认真地合计了一下,横竖还有一个表哥在新疆工作,具体干什么还不清楚。要出走也只有去投奔他了。可惜我至今连他的面都没见过,足见这希望是多么的渺茫。

要说职业呵,说来可悲,恐怕将来不是我去选择什么职业,而是职业来选择我。自由完全不在我这边。可笑不可笑?事实就是这样。

对于你所说的文学艺术,我并不是什么“酷爱”。我只是泛泛地读读而已。我读书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又无计划性,碰上什么读什么,随意涉猎浏览,说白了,消遣而已。要说搞文学,我可远不是这块材料。法慧,这里我要正告你:你不要以为我的天性也是喜欢别人恭维。你那些评论我的话,我看了都肉麻。如果不是你有意地夸大其辞,就是你根本还不了解我。

但你也不要因此而灰心失望。你至少为自己赢得了一个支持者和同盟军。这还不足以自慰吗?

如果说愿望,我的最高愿望就是做一个人民教师,把自己的心血都倾注在祖国的新一代身上。如果当教师还不能的话,我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妇女,做一个贤妻良母。只怕现实的逼迫,我连这也不能。

法慧,说实在的,我只恨我生为一个女人。我认为好孬是个男人就比我们女人强。我长这么大,在生活的道路上,时时在为自己寻找榜样。我的榜样大都在男性中,女性中几乎一个没有。单就各方面能力而言,女不如男似乎已成定论。就是在同性之间亦有殊别,这也是实情。我与别人相比(我们不应把别人看得过低),确实能力甚小。这不是谦虚更不是自卑而是实实在在。我想,决定我能力差的原因有三:一天赋不佳,二惰性十足,三是环境所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羡慕男生和一般工农家庭出身的子女。当然我也不是自甘下风的那种人。我的处世原则是孟老夫子的那句格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肖红选集》我已读大半。肖红是一个很有社会责任感的女性。字里行间渗透着对人民的热爱,对故乡的眷恋。她是一个难得的才女,只可惜英年早逝,去得太早。

此信写好,暂且压在抽屉里,待见到你时面交。

祝你愉快!

                                                                             雁琳

                                                                       9月10日


8日又及:

两天不见你来,信还在我这里压着。今晚又摸起笔来和你说几句悄悄话。我是信“笔”开河,不知你有耐心看否?

说来十分可笑,你一到我家来,我就生气,抱怨你,恨你,嫌你打乱我的生活。可你连着几天不来,我心里又巴巴地盼着。理智和感情竟是如此的矛盾,你说怪不怪?可笑不可笑?还有许多时候,我觉得有满腹的话要对你说,可见面后却又感到心里空空如也,没啥可说的了。这真让人不可思议。

我出走的事几乎已成定论。爸爸已向新疆的杨传江表哥发去一信,试探一下情况。妈妈也说,趁现在我的户口还在一中(我们全家只剩下我一人是非农业户口了),要尽快想办法迁出去。免得上头逼着我迁到家里来,也变成农业户口,那样就更无出头之日了。

啥时收到新疆的回信,我再转告你。不过从现在开始,你我都得做好思想准备。在这之前,我没有很好地征求你的意见,我想你不会介意的吧?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为了找一条生路。“树挪死,人挪活”,这是常理。我不能在这里憋死。

近日,我发现,不仅这个社会不容我,就连这个家也容不下我。我们的家庭气氛很不和睦。不是唇枪舌战,就是拳打脚踢。脾气最暴躁的是妈妈,不管是对爸爸还是对我们姊妹,稍有不如意就连吵带骂,骂得像一般农村婆娘那样难听。早先妈妈可不是这样的。她在供销社里连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多次出席县里的代表大会。那时候,我既佩服妈妈的为人,也惊叹她的工作。她的退职,全是供销社个别领导人为了讨好上级,证明他阶级界限划得清,而以我爸爸的问题为借口向妈妈发起非难。妈妈的脾气由此而变坏了。她最恨我爸爸。因此,我爸爸最受气,大人孩子都敢朝着他发脾气。现在,爸爸就是一个受气的布袋,早就麻木了,不管是在外边,还是在家里,任人说骂,他就是不吱声。我们几个又都不和善,我是谬,二妹倔,三妹强,四妹如跳蚤,五弟和六妹最小,娇生惯养,只能占便宜不能受一点委曲。这样一家人在一块,如干柴加烈火,稍不如意,矛盾就爆发。能吼则吼,能打就打,唇枪舌战,大动干戈。一家人在一块的时间,有一大半是用以吵闹打骂或者相互赌气的。对此,我大多是采取壁上观的态度。有时也不免当真气生,一生起气来就好长时间不消气。可我妈妈她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吵完骂完照样又吃又喝,有说有笑,只有我心里还窝个大疙瘩。像这样的家庭环境我真没有耐性长期待下去。我也不想改造它,更无改造它的能力。

看来,唯一的办法还是逃避,出走,走出这深渊,走出这是非之地。

又写了不少,无端地耗费您的光阴,但愿您不要生气!

祝学习大有进步!

                                                                                 雁琳补记

                                                                    1968年9月12日午夜


                     019、卢法慧致肖雁琳



--  作者:潘老修
--  发布时间:2012/4/3 12: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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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9、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对于你的出走打算,我目前还持保留态度。

你想,以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子,性情又是那么天真幼稚,孤身一人到外面闯荡,谁知道是好是歹?我认为,不论做任何事情,没有认真地考察分析对比,在没有充分的把握的情况下,不要轻举妄动。现如今世道险恶,社会混乱,新疆形势更不稳定。这你不是不知道。万一碰个头破血流回来,毁了钱财不说,倒落得让人耻笑。因此,我劝你还是从长计议,稳妥一下为好,万莫要莽撞行事!

我倒有一个很好的主意,但不知你服从不服从。你不是说你村上不容你,你家也容不下你吗?那么,你干脆就搬来我们家住吧!我的意思也不是说现在就结婚,只是暂在我家里生活,户口也可以从一中迁到我们村里来。与你们村相比,我们村里还是比较平和的。再说,我家有的是房子,你可以单独住一间,也可以与我姐合住两大间的。以你的为人,你的勤快,我敢担保,要不了好久,我祖母、母亲、我姐、我嫂,所有人都会喜欢你的。先这样住上几年,我们在一块干活,一块学习,什么时候你认为可以结婚了,我们就正式结婚。你看这样不好吗?

暂且写到这里,明日到你家去,详情再当面陈说。

祝你快乐!

                                                                                           法慧

                                                                                       9月15日


020、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你走的当天下午,荣宝芬到我家来,乱七八遭地扯了一通,临走时约我明天一块到你家去一趟。一则看望一下你家老人,二也是瞧瞧你淋病了没有。说实在的,我真不想去你家丢人现眼。你知道我的脾气,生性好强,还特怕见生人。可经不住她一个劲地怂恿,只好从命了。为了不至于空着手去见你,(因为我总是希望每次面谈之外最好再有点写在纸上的文字。以己人之心度他人之腹,所以——)便在灯下与你写上几句。可是不凑巧的是,我妈她老是做缝纫活。有妈在一旁,我便不能动笔,只好装作专心读书。大概是我太急躁的缘故,总觉得妈妈也故意与我作对,我都两眼疲得流泪了,她还蛮精神。直到广播节目结束后,她才慢慢腾腾地去那屋睡觉。说来也怪,妈刚一离开,我这边睡意全消,陡然来了精神。

关于兴趣爱好,近来我想得好多。由于你的感染,我对文学又颇感兴味了。你苦口婆心的劝说和诱导,虽然从理智上来说我是拒绝的,但感情上却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我越来越觉得我是被你牵着鼻子走,你看是不是这样?但愿不是吧。

那天,你冒雨而至,又冒雨而归,令我心里很是不安。我远远望着你远去的身影,你在泥泞的道路上,身子趔趔趄趄。那冷冷的雨,淋在你身上,更淋在我心上。我看着你不时地举起袖管擦脸上的雨水,我真担心你会淋出病来。那一刻,你不知我心里有多后悔多难受。我不该让你走。当时,如果不是几个妹妹眼睁睁地盯着我,说什么我也得拿件雨具给你送去。直到现在,我心里还在为当时的疏忽而深感自责。

你信上定的嗖主意完全是胡说八道。我哪能无端地去你家住?让别人看着,我成了你家的童养媳了?真是笑话。亏你也想得出来。

还有许多话。可妈妈那边又催我睡觉了——她嫌我点灯熬油。不得不就此打住吧!

明日见!

                                                                                   雁琳

                                                                               9月16日深夜


                 021、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真不巧,我和荣宝芬去你家,你却不在。听大娘说:你进城为队里办什么事去了。但我们既然去了,也不能立刻就回来 。宝芬陪同你家二老说话拉家长,我拙嘴笨腮,插不上话,正自发愁,忽见你的日记本放在桌上,就随手翻看起来。不看则已,一看就欲罢不能了。我的感情一次次冲动起来,止不住泪水流淌。如果没有两位老人和宝芬就在外间屋,我真的要号啕大哭了。

以前,我总认为你是爱荣宝芬的,(班内男女生中都有传言)后来,我认为,大约是荣的什么过错触怒了你,你是不得已才转而亲近我的;而我又处处不如荣,所以我总认为你爱我爱得很勉强。至少不是真心。这次看完你的日记,我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确切位置。你原来是这样真心实意地爱着我,几乎每一页里都能找到我的名字,字里行间流露着对我的一片挚爱真情。我,一个少不更事的俗女能在异性心目中占据那么重要的位置,在我来说,也就心满意足了。如果这样的人不能作终身伴侣,还求什么样的人呢?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为朋友甘愿两肋插刀”。既然我们真心相爱,我也就只好以心相许,委以终身了。

从你家回来,妈妈拷问我,接着爸爸也掺和进来,立逼我说出我与你是什么关系。他们说街坊里已有许多的流言蜚语,他们只是想问个究竟,问我与你恋爱是不是真的。我当时赌气说:“谁想咋说就咋说,我想咋办就咋办!谁也管不住我!”弄得爸妈老大不痛快。

直到此刻,我心里的气还未消。

                                                                                    雁琳

                                                                              于9月17日夜


19日又及:

法慧: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近来我好像有写情书的瘾了,稍有点空闲,就想坐下来为你划拉几行。可又担心会耗费你的大好时光,而且我的字体总是练不好,了了草草。这纸这笔又故意给我捣乱,满纸涂鸦,你读起来是不是挺费劲的?

今天写点儿什么呢?一时又头脑空空。权且也抄点日记吧!我的日记可不像你的,那么井井有条。我记的是杂乱无章,想起什么来记什么。不知你有没有耐心读下去?


9月11日记:

……每次见面,我总希望能和他多待一会儿,并且只我们两个,旁边没有别的任何人。只有这样,我才好推心置腹地跟他说话。一有别人在场,就有许多不便。我们两个相处的时候,我是无拘无束的,可他就不然。我总得他有些拘谨,老是放不开,或者说有点儿做作。他是真心实意地爱我,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可是既然双方真诚相爱了,那他为什么还那么拘谨呢?是他的天性使然,还是他对我还有点那个?我说不出。有机会,我一定当面问问他。……


9月13日记:

    ……睡下后,前前后后的事又在我脑海里翻腾起来,就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坐起来,打开本子再记点什么。

对于我和法慧的事,这几天,爸妈都为我犯愁。他们并不是看不上他,而是担心将来。将来会怎么样呢?我也常常这样想。

我深知他的为人,也知道他待我绝非虚情假意。但是,一考虑到将来,我脑子里确实有过那么一闪念:我毕竟是一个平平庸庸的女子,他之所以看上我,除了其它因素之外,我认为里边或多或少夹杂着一点“怜悯”的成份。也正因此,我才百般地不依从他,再三地回绝他。尽管我心里爱着他,可我不得不违心地这样做。假如,将来,有朝一日,有个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招人喜爱的女子青徕于他,他会不会来个翻脸不认人,抛开我,而把爱情的双臂伸向别人呢?——这一点我不敢担保,至少我没有充分把握。一旦到那时候,社会舆论怎么办?(我是不怕社会舆论的,可我的父母怕)对我的感情刺激怎么办?……

去他的!到那时候,我也有我的法宝——报复!报复!

中国有句古话:“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况爱情乎!至于如何报复?报复的程度如何?这要量我的气力而来。反正我决不会像个束而待毙的绵羊那样一声不吭地任人宰割的。

我爱起来像一团火,恨起来像一把刀。假如他真的背叛我,我一定会背叛他!一定!一定!一定!

但是我深信,爱情有赖于双方的信赖和培养。就像求仙拜佛一样:诚则灵。

这一点,在我来说是永恒的。在他,目前也是没说的。将来,就有待于时间的考验了。

……


就抄到这些吧,照这样抄下去,你肯定会厌烦的。

                                                                                       雁琳

                                                                                 9月23日深夜


9月28日再记:

新疆的杨传江表哥回信了。他现在是在鄯善石油库工作,一家四口,嫂嫂无工作。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信中既没说让我去,也没说不让我去。只是说在那里,工作也不好找。现在,口里外流的人口很多,鄯善仅是个县级的小城镇,哪个单位都是僧多粥少安排不下。但,我想,既然有了确切地址,我决计出去闯荡闯荡,横竖是个大活人,与其在家里束手待毙,莫若冲出樊篱来个死里逃生。

为了找个伴当,我忽然想起了任陶陶。记得毕业前夕,任陶陶曾向我透露,要去新疆她叔叔那里。(她叔叔在新疆建设兵团)为此,我今天就给陶陶写好了信,问她愿意不愿与我同往。

                                                                                     雁琳

                                                                          9月28日午后


                 022、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毕业之后,我还没出过远门,就那天进城为队里买东西,想不到你来了。真不凑巧。

看了你29日托人捎来的信,又令我感动不已。日记是完全隐私的东西,是不允许别人看的。想不到被你偷看了,更想不到会起那么大的作用。这倒是始料未及的。纵令我唇焦舌燥说上一千遍一万遍的我爱你,还不如你这一看的好。

你日记摘抄的那些话是不是有意写给我看的?你那几句报复、背叛之类的话,未免说得太刻薄也太狠毒了吧!你“爱起来像一团火,恨起来像一把刀”,这话我信。你说的“诚则灵”,我更信。只怕将来真正赤诚永恒的是我卢法慧,而不是你!

信中还有“拘谨”一说,确是事实。早先我不是说过吗?只要一见你面,我就脸红心跳,直到现在,仍复如此。我也时常为此而发愁:将来我们真的生活在一块的时候,再这样子可如何是好?我想改也改不掉,没法子。这也是人的天性吧?不光是见到你,就是在其他青年女性面前,每每都是这样子,只不过与你更甚罢了。我承认我有虚荣意识,这是无不否认的。人总想在异性面前表现得尽可能好一些,都想给人一个更好的印象,这就是虚荣心的缘故吧。

这点请你鉴谅就是。

对于你的出走,我还是放心不下。这决不是小事情,务必慎重再慎重。我想近日到你那里再认真谈一下。好么?

祝愉快!

                                                                                    法慧

                                                                     1968年10月3日


                    023、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任陶陶已来信,同意与我一块去新疆。并约我去城里她家会面,商量一下启程的事。

今天,母亲已悄悄地为我打点行装了。

关于我的出走,你不必多嘴饶舌。我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谁也休想阻拦我。

至于前景如何,我也没有把握。不过希望总还是有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说:

“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他还说:“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我就是试图去闯一闯,闯好了便是侥幸;闯个头破血流,那也不要紧,横竖还有你。有我们相依为命,就是失败了,我也硬唱凯歌,自求安慰,而决不会像涓生那样去“伤”什么“逝”去的!

记住我的话,别来阻挠我。那样徒劳而无益!

                                                                                      雁琳

                                                                                10月6日



--  作者:潘老修
--  发布时间:2012/4/3 12: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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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4、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近日随大班子干活,白天劳累一天,到了晚上实在疲乏,哪有精力灯下研读。我看村上与我同龄的人,大都丧失去了进取心,每日只是工分工分,蝇营狗苟于眼前的那点小利,视野窄狭,见识短浅。我若长此下去,将来不也和他们一样了么?也要沦落到如此境况的吗?如此一想,还真让我吓出一身冷汗。

方才翻书,看到南北朝诗人鲍照在文章中写道:

“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

李白也说过:“天生我才必有用!”

可我们长此以往下去,一年二年三年,什么时候是出头之日?我等仅有的一点点锐气,何消几年功夫就将消磨殆尽,到那时候,我们兴许还浑然不觉呢!

多可怕呀!

从这一点来说,我倒赞成你的意见:能出走的则出走,早日逃出这污浊的泥淖。

你出去之后,若果真能混出个头脸来,我便随你而去。这个家,我也呆不长久。我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有一点点爱它,但,若要我长年累月地生活在这里,老死在这里,我又于心不甘。现在的农村实在是太贫穷,太落后了,目前的经济状况,连解放初期都不如。要说改造它,我没那个能力。而且在我之前,多少有能力人都为它奋斗过,打拼过,都打了败仗。关键是现在的农村政策不行。集体所有制的管理体制,不是最好的体制。它根本不能调动人的积极性。而别的办法从政策上来说,又是不允许的。所以说,在农村,以现在的政策执行下去,将永无出头之日。看,我这又是杞人忧天了不是?

屈指算来,我们回乡已有月余。现在的时节已是深秋,该是万物肃杀的时候了。今天傍晚,房梁上的那对燕子只剩一只,那一只哪里去了?我想,大约是南迁了吧——那它为什么不同时南迁呢?剩下的这一只不时地绕梁低回,凄切地叫了一阵,最后也飞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它是不是去追赶它的同伴了?在这漫漫的黑夜里,它能找到它的同伴吗?想到这里,我的心忽而变得沉重起来,因之草成小诗几行,抄于你:


             凄清的告别


          深秋的一个傍晚,

          暮色降临人间。

一只孤伶伶的燕子,

绕梁飞回,凄切呼唤。

它的同伴哪里去了?

莫非它独自南迁?

孤燕焦急地飞来飞去,

终于哀鸣一声,飞向南天。

燕子一去没有回还,

不知能否追上它的同伴?

万莫在那寒冷的夜里,

精疲力竭坠入荒郊野滩。


今晚,母亲悄悄地向我打听你的消息。当她得知你即将去新疆时,提出要资助你一点盘缠。母亲心地善良,最能理解和体谅自己的儿子。这等于无声地赞同了我们的关系。当时,我都感动地热泪盈眶了。

琳,你还需要什么?俗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穷家底,富路子”。路上的盘费一定要带足。还缺少什么,及早告诉我。对比你家的境况,我家还算是富裕的。

大体拟于何日启程?我一定送你。

预祝

一路平安!

                                                                                      法慧

                                                                                    10月20日


                   025、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今上午在你家,本想与你谈谈我外出的事,但一到你身边,我的心就碎了。我只想俯在在你肩上哭个痛快哭个够。除了对你哭,此时此刻我还能表示什么呢?因此,我就那样在你身边默默地坐了一上午,心里的话始终没能说出来。来时又匆忙,忘了把你给的照片带来,(你所有的照片我都想带着)还有那几本书。

离开你家,我独自出村,抑制半天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卡在喉咙里的梗塞也终于化作一声恸哭,呼叫出来。我一边走,一边抬头质问苍天:“是谁逼迫我出走?是谁要我们离散?是谁呵是谁?苍天呀,你告诉我?……”

我曾预想:我到外边“扑腾”一阵子,如果顺利,我就尽我所有的力量照顾我这苦难的家庭,并尽早设法把你搬过去,我们共同生活;若事与愿违,搞得很狼狈,我就毅然和外界(包括你和我的父母)断绝联系,让你们连我的地址、去向也找不到,我随便找一隅栖身之地,找个老实巴交的文盲或是半文盲过一辈子,独善其身,直至老死。

我这一走,何日才能团圆?我看到终日劳累、身心交瘁的妈妈,看到身体已极度衰弱的爸爸,他们能否活到我们重聚的那一天?记得你曾说过:“凡是不合理的,都不会太长久的”,“党的政策的全面贯彻落实将是指日可待的”。这话我信。但期限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短暂。真是“指日可待”的吗?我将信将疑。

关于我们的关系,我认为仍有两种可能:一是成,二是散。对你有利则成,于你不利则散。以你的利害来决定取舍,我是无所谓的。但不管怎样,我们保持兄妹关系,这一点是必要的——因为我太爱你了。我再说这些,你又要不耐烦了,又会说:“我比你想得还多!”是的,这话我承认,你考虑得确实比我多;但是,你想的没我想的实在。你太天真,太烂漫,太罗曼蒂克了!你想象的往往是海市蜃楼,是空中楼阁!

有句话你必须承认:青年人的思想是千变万化的。这一点,过去,你好像也常说。可是,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包括不包括你自己呢?

在我父亲的“帽子”还没真正影响到你的升沉时,你啥话都敢说;若一旦影响了你,谁知道你会不会翻脸不认人?你聪明伶俐,才华横溢,出身成份又好,本可以飞黄腾达的,却因我家的株连而迫使你长期过那种穷困潦倒的生活,你心甘情愿吗?再说,我本心也不愿让我所钟爱的人过那种生活——除非毫无办法。

所以,我临行前还要再三地叮嘱你:我走之后,你最好觅一个良家女子,让你家里人都满意,我心也舒畅。千万千万不要因为等候我而误了你的终身大事。你放心,我已有思想准备,随时等待着你的喜讯!

上述意思,我本想到新疆后的通信中再写给你。但我认为晚说不如早说,故而现在就写明了。望你还是从早考虑,及早处理。

直到此刻我心里还是如一团乱麻,真真是气煞人。我总觉得我越是爱你,便越是害你。我好比是拉着你的手,一步步走向地狱。我对你的爱好比是鸩酒,你饮得越多,对你的伤害就越深。……但我确实又没有好法子使其两全。唉,天下的事真真叫人没有法子!

算了吧,还是那句老话:“车到山前自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走着瞧吧!

出走的日期拟定25日离家,先到任陶陶家,26日正式启程。

我的盘费已备足,完全不必资助。多谢您家好意!

也不用你为我送行。有我妈,还有我二妹。你去了反而不好——更让人伤怀。

别了吧,我心爱的法慧!

衷心祝您

全家安康,心情愉快!

                                                                                   雁琳

                                                                          1968年10月23日


附记:

你的《凄清的告别》看了让人浮想联翩,但又感到诗不尽意。你知道我不会写诗,更不会改诗。胡乱地加上几句,也算献丑吧:


                      告   别


                深秋的傍晚,

暮色初降人间。

一只娇小的燕子,

鸣叫着在房内盘旋。

时而飞向主人的书桌,

时而又向天边窥探。


男孩终于回来了,

风尘仆仆,疲惫不堪。

先把心爱的燕儿呼唤,

燕儿忽闪着双翼,

即刻飞到他的身边。

一边啁啾鸣叫,

一边遥望南天。

忽地扑楞一飞,

直向迷茫的空间。


“你果真就走了么?

你无依无伴,孤孤单单,

你那稚嫩的肌体,

能否飞越峻岭险滩?

你那羸弱的生命,

怎能抵御鹰鹫的侵犯?”


燕儿忽又飞了回来,

衔来一牧玫瑰花瓣。

叽叽喳喳叫个不住,

像在作临别的叙谈。

男孩顿然领悟了:

“呵,我们将在春天里重逢,

一块来点缀美好人间!”


暮色浓重,

燕儿展翅一飞,

直向那遥远的天边。


我又想:我们的未来,未必像你想象的那么光明,也未必如我猜测的那般阴暗。那就让我们冒险去闯荡一下吧!

再见!

                                                                            雁琳

                                                                     于23日深夜。




                          第四章   求   索


--  作者:潘老修
--  发布时间:2012/4/3 12: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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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求   索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026、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转瞬之间,你离我而去。

你的手指余温还在我的掌心留存,你的音容笑貌还在我的眼前浮动,你的脚步声还在我耳畔萦绕,你的背影宛若还在我眼前晃动,然而,你人已走了。远远地离我而去。有道是“别时容易见时难”,此一分手,你我相距将是万里之遥,山川阻隔,天各一方,“山水长阔知何处”,“天涯涕泪一身遥”。

你一去,我的情绪一落千丈。我只觉得我的心一下子被人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儿。我孤独我悲痛我空虚我凄楚,宛若受了莫大的屈辱。我直想哭,只想到无人的旷野里放开喉咙大哭一场。

整整一天,我闷在大队阶级教育展览画室里,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说一句话。我的心空荡荡的,毫无着落。感觉周围世界都是那么空旷,那么死寂,仿佛世间万物都停滞了、冻结了、僵死了。我好似一下子坠入梦中,一场漫长的梦、苍白的梦,一切都是虚无渺茫的。

午饭我也懒得吃,为了不让家人看出破绽,只勉勉强强吃了一点点。还是被姐姐看出来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只伪说感冒发烧,不想吃东西。下午在大队办公室商量办农业学大寨展览的事,守着那么多人,我强颜欢笑,但只要一想起你来,我的心就突地一下沉下去,如万针扎刺,说不出的疼痛。

晚间,我百无聊赖,在灯下翻书,不巧,又翻到关汉卿的一段小令: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沉醉东风]《别情》


看过之后,又惹起我心酸楚。不敢往下看,就那样呆坐着,望着煤油灯,说不出的心灰意懒,连法定的“每日必记”都懒得动笔。呆了一会儿,索性躺倒去睡。睡又睡不着,脑海里老是翻腾近几天发生的事情。

昨天晚上,在淡淡的月光下,你我徜徉在常镇至卢庄的小道上,我送你,你又送我,不知往返了多少趟。直到现在,我们才是第一次握手,第一次破格地拥抱,第一次耳鬓斯摩。(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那一刻,我止不住心潮激荡,感情澎湃。我一下跌进了幸福的旋涡,像喝醉酒一样,我都要站立不住了。你是那样温柔缠绵,至今,你那蓬松的秀发仍在我耳鬓骚动,你那温馨的芳香仍令我心荡神逸。

今早晨,你来得那么急促,我原想给你倒一杯醇酒为你饯行的,还有王维的那两行绝句:


                  劝君更进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可是你不让我斟酒,你说你妈你妹都在村外等着。我只不过好作罢。幸好桌上正有现成的月饼,我顺手拿起一块,掰开来,一人一瓣,就着淡淡的清茶分享。这就是我给你的饯行。我们面对面坐着,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一刻,我真恨没有定时法。我狠不得把时光无限地延长,再延长,我和你就那样永远地对面坐着,永不分离,永不分离!

真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外边稍有点风吹草动,都令你我心慌意乱。

少顷,你款款地站起来,我知道离别的时刻到了。我握住你的手,你拉着我的手,我们双双携手前行。你眼里噙着泪,我也泪眼汪汪了。我们彼此无话——此时无声胜有声,唯有泪千行,洒不尽……。

你走后,我得月饼诗一首:


                  圆圆月饼分两瓣,

你我对坐吃起来。

今日分手何日归?

两两相视不敢猜。


不敢猜呀,实在是不敢猜。你此一去,是吉是凶,是祸是福,是成是败?不要说我心里无数,连你心里也没数。但愿苍天保佑,让我的燕子展翅高翔,一帆风顺,万事通达!

                                                                          法慧

                                                               1968年10月26日夜


28日又及:

昨日等了一天,不见你二妹捎信来。我猜想大约是乘车不顺利。

今天,我刚下班回来,即从桌上看到你妹送来的书和信。我的心忽地往下一沉,如坠入无底深渊。说真的,我满心里是不想让你出走。即使理智上赞同了你,可感情上却巴不得你走不成。这是多么地可笑呀!这三天里,我时刻作着你返回来的梦。今日看到你的书和信,还未展读,我的心就一下子就碎了。你到底是启程了,无可挽回地走了。也许,此时此刻你正坐在西行的列车上,沿着褐色的无情的铁轨,铿铿锵锵、风驰电掣般地驶向远方。

此一去,对你来说,人地两生,万望你诸事小心在意。到达鄯善后,在新的环境里,于待人接物上不可过于天真。据说,新疆维族人性情粗犷,文化大革命中又混乱,时局不稳。那里的情形也许比你家常镇更糟。所以,寻找工作的事也不要操之过急,遇事多与你表哥商量,他毕竟比你年长,经验多,要多听他的。

看到此信时,你大概已向我发信了。(万望你不要食言)如无,还请你详细写一写你一路上的见闻和感受,也可介绍一下你表哥家里的情况。总之,事无大小,凡是你一路所思、所想、所见所闻,没有我不想知道的。

万事如意,一路平安!

                                                                              法慧

                                                                      1968年10月28日


                           027、肖雁琳致卢法慧


                     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再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最高指示

           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法慧:

我此刻是在列车上给你写信。

那天,在你家里,我和你面对面坐着,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难受。我真舍不得离开你。我们正在热恋中,如果不是情势逼迫,我决不会走上这一步的。

离开你,我一路洒泪。妈妈和二妹倒还知趣,我骑车在前边,她们在后边,离我远远的。我不愿理乎任何人,连一句话也不想说。直到县城任陶陶家。

原说好是当日启程的,可任陶陶的户籍关系还未办妥当,只好在城里再多逗留一天。我想打发我妈和二妹先回去,可她们不依,非要把我送上火车不可。我体谅妈妈的心情,妈妈是个刚强人,平常从不落泪的,可是那两天她老是背着人擦泪。妈妈对我说过一句话:“一步走错步步错”。当初,她如果不嫁给爸爸,她的孩子就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备受社会的歧视和冷落。她说,这都是她的过错,她对不起我们,让我们有家不能待,被迫离乡背井,外出逃生。

28日,我们到达商丘火车站。妈、二妹,还有陶陶的父母都买了站台票。我和陶陶坐在车箱里,她们站在车窗外,虽然只是几分钟时间,可我们都竭力抑制着感情,像寻常月台送行的人那样强装笑脸。直到汽笛一声长吼,像雷鸣一样,震得车窗玻璃丝丝作响,随即咣当一声,车身晃动,车轮旋转,大家这才意识到离别的时刻到了。虽不是生离死别,但此一分手,相隔便是万水千山,而且前途未卜,这时候谁也不能作假,骨肉分离之情一下子迸发出来,彼此齐声呼唤着,尖利的哭叫声和汽笛声响在一块。妈妈发疯般地伸长手臂,追着列车飞跑,一边大声嘱咐我什么。然而,我只觉得泪水抛洒,一字也听不清。就这样,车轮飞转,无情的列车把我们分开了,分开了!从此,我们骨肉分离,天各一方,何日重逢,遥遥无期。

列车驶过开封、郑州,接着是洛阳、三门峡、西安,一路上,我无心浏览名山秀水,更无意观赏一座座古城风貌。我只是揣想我们此行的动机。是的,在这西去的列车上,有夫妻,有母女,有父子,也有兄弟姐妹,其中,有出门发财的,有回乡省亲的,有出公差搞外调的、游山玩水的、升官上任的,想必也有美男倩女旅行结婚的,可有谁像我们两个刚出校门的少女,就踏上逃难、求生、闯荡、冒险的征程?就说任陶陶吧,她也比我好。新疆好歹还有她的叔叔和亲哥哥在那里。叔叔没有儿女,她是做为叔父的继女而去的。而我前去投奔的只是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姑表哥。天下有谁如我这般凄凉?

法慧,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羡慕你有那样好的家庭,有慈母之爱又有姊妹之情,你有一个温暖的家,村里又平和。我要是有你这一半的家境,我也决不会外出的。

                                                    (10月29日记于列车上)


11月2日又及:

昨日到达鄯善。表哥在车站接我。

这里是一个小镇。北边过去车道就是戈壁滩,大大小小的卵石无边无际。再往西北看,天边莽莽苍苍、气势磅礴的,那就是天山了。不过,我来到这里转向,老认为北方是东方。

哥嫂对我的“光临”,既说不上是高兴,也说不上是烦恼。表哥向我透露:找工作的事估计不好办。不过又说:“来了就来了,住下来,慢慢找吧!”嫂子则对我为他们带来的布料、被单什么的很感兴趣。她腆着个大肚子——大约快要坐月子了。(已有两个男孩了,还要生)我的到来,无疑可以作他们家不花钱的保姆。至少表嫂是有这个意思。

乍到异地,人地两生,很是别扭。越是这样便越是想念家乡、想念你。分手时,原说叫你早早为我发信,寄给表哥,可至今仍不见你的信来。你不至于糊涂到等接了我的信再发信的吧?

虽说我们才分手一个星期,可我觉得至少有半年多了。

怕你盼信心切,就写到这里吧。马上寄出。

祝你愉快!

                                                                                雁琳

                                                                    1968年11月3日


                     028、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盼信盼得心焦。

打从昨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天往大队部里跑了三趟,直到傍晚,邮递员才来,可惜只有报纸,没有信件。我推算,你到新疆后的第二天给我发信的话,到昨天说什么也该到了。真急死人!

昨天下午,荣宝芬来玩,谈到你出走的事,她说:你一去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我吓一跳,以为是你说的。问她,她只含笑不语。我也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出走之前,你们是否谈论过这事情?我实不解她话从何来。

昨天,她更多地说到她心里的孤独和苦闷,生活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想奋起,没有力量;想抗争,没有决心。只好浑浑噩噩,过一天少两晌。用她自己的话说:自己活得好没味,悲观厌世,觉得活着没有死了的好。

听她一说,我想起苏轼的一句话:“人生识字忧患始”。忧患是我们知识青年的通病。忧国忧民忧自己。谁叫我们识字了呢!做一个一字不识的白丁,没有见解,没有追求,没有向往,更没有理想,只有生物本能,吃喝拉撒睡,稍得温饱,也就心安理得,其乐融融了。

宝芬直言不讳地说:她很讨厌农村。她说:只要能离开农村,叫她干什么都可以。但是,我们能干什么呢?现在工厂招工,只招城市户口的,没有农村青年的份儿。参军,又受派性的排斥,而且每年征收女兵的数量都如凤毛麟角,哪里会轮到她?更说不上推荐上大学了。现在唯一可争取的就是能当上个民办教师,离土不离乡,工分加补贴。可是,她又说:当民师毕竟脱离不开农村,因此,她又不甘心“为人家看孩子”,而无端耗废自己的青春。

她说自己苦恼得要死,邀我到她家去玩儿,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呢?

这几天,我大半时间仍是为大队办“农业学大寨展览”。所谓展览,在农村也要不了多高标准,随便涂涂抹抹、写写画画而已。听说,下一步还要搞阶级教育展览、忆苦思甜之类的。——我真怀疑,老搞这些东西,就能让地里多打粮食?就能提高生产力?

近日读报: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召开,宣布撤消刘少奇党内外一切职务,并永远开除出党。——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今天,收到了我哥哥的信。我给你说过,他于1958年参军,现在徐州6057部队政治部任干事,正连级。他一直关心我的学业和恋爱问题。我与你恋爱的事,我已向他透露了一点,今天他在回信中是这样说的:找对象一要政治可靠,二要家庭出身好,三是自然条件如何如何……不过,最终一条,还是由我自己作主。既然如此,今天,我就把你的大体情况如实地写给他,也许他会有点失望。失望就失望吧,他不是说要我自己作主吗!

盼你的书信频繁,多谈谈你那边的情况,衣食住行,方方面面,不厌其微,不厌其细。找工作的事有无头绪?

望事事如意!

                                                                            法慧

                                                                 1968年11月10日


                    029、肖雁琳致卢法慧



--  作者:潘老修
--  发布时间:2012/4/3 12: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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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9、肖雁琳致卢法慧


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再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最高指示

                             要斗私批修。


法慧:

  到今天才收到你的信。一路上需要七昼夜,真是姗姗来迟。

表哥中午下班时把信递给我,我竟如获至宝,连饭也顾不得吃,只顾读信了,以致使哥嫂都深感愕然。

看过信,我心里是感慨万端,无以言表。——我向来如此,心里激动得很,写到纸上,也就平平了。这足见,我笔头的表达能力还欠缺得很。

这几天,表哥为我工作的事两去县城,颇费了不少口舌,回来后,只是一连声地叫苦,却只字未提有何把握。看来的确是很不好办。我也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家为他们洗衣做饭。说实在的,在我们家,我从来没这么勤快过。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心里真是别扭。

就在我给你写信的当儿,两个侄子又为争什么东西而大打出手,爷娘老子地骂不绝口,使我好不耐烦。我想去制止他们,话重了不敢说,轻了说了也白说。真是为难。表嫂近日因思念口里的母亲,又没有资格往家里寄钱,而闷闷不乐。这下更疯了两个孩子。前天打翻了我的墨水瓶,溅污了我的书籍和被单,今天上午又把我的钢笔尖弄坏了。我真想狠狠地揍他们一顿。若是在我家里,打闹的是我的弟弟和妹妹,说什么我也不会轻饶他们。可这是在人家家里,只好忍气吞声。唉,真别扭死我呀!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日常生活吗?下面我告诉你:

每天早晨七点起床,(这里比北京时间晚两个小时)那时天还不亮,一家人数我起得早。先开了炉子做饭,等他们起来洗了刷了,再为他们盛饭送到桌上。打发他们吃完了,我再吃。然后洗刷餐具,替他们叠被褥,(晴天还要拉出去晾晒)打扫卫生。这家人过得也真窝囊,东西放得乱七八糟,毫无规矩。我来了这么些天,有空就为他们拾掇整理。为此真是费了我不少力气。下午,先提水,把水缸打满了。再到水渠边洗衣服。水渠离住处有一百多米远,水渠里结了冰,每次去洗都得先把冰击破。渠水寒冷刺骨,手一触水,如刀割般地剧疼。现在我的手背已经裂了好多小口子,有的地方渗出血来,你若看见,肯定会寒心的。

水渠岸边,有一片不大的杨树林。树叶早已落光,白花花的树干一株株挺立着,我每次看到,都不由想起茅盾的《白杨礼赞》。白杨具备那么强的生命力,确实令人敬仰。我又想到了我。我是身处逆境,但我不能像白杨那样顽强,在恶劣的环境里依然活得那么挺拔。我活得猥琐而屈辱。由此,我又很悲哀。……我时常怀着这样的心情在杨树林里散步。我看着脚下零乱的落叶和干枯的蓑草,心想:我的命运多像它们,在凛冽的寒风中飘零、颤抖,默默地哀伤,低低的呻吟……。

有时,(多是傍晚)我把家务活做完了,出门到火车道旁看过往的火车。现代化的运输工具,山呼海啸般吼叫着从身边驶过,你会受到它们的感染,由此会变得勇猛,变得亢奋起来,一洗杨树林里的悲哀。或者登高站在高处,把视线放得很远,眺望那遥远的天山雪峰。听人说,那山顶的皑皑白雪终年不化。那白眼的山尖、苍莽的巨峰,衬在蔚蓝色的天幕下,显得雄伟壮观。只在这时候,我的心情才豁然开朗,我的呼吸才自由舒畅,我的备受压抑的精神才得到少许的补偿。

每天晚上,本该是我的自修时间,可一到晚上,表哥和他的两个男孩子都凑到我屋里,不是打打闹闹,就是东拉西扯,话题粗俗不堪。表哥看上去像是个斯文人,自称曾读过高小,略识一些文字,但刻板的小职员生活已使他变得那么猥琐而粗俗,说话罗哩罗嗦,像多嘴饶舌的婆娘。又时常地阴阳怪气,小性儿很多。对于这么一个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你敬他吧,他不值一敬;你慢待他吧,他毕竟大我二十多岁,我是投奔他来的,还指望他为我找工作呢。我只好一边看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们搭讪。心里烦得很,脸面上还不好流露出来。好歹捱过十点以后,表哥去油库里值夜班,我才能静下心来看书写字。

夜里,我常常作梦。闯入我梦境最多的是你,也有我的爸妈和班里的同学。有时一觉睡醒了,就再也睡不着,想这想那,伤心起来,由不得又要流泪。全班四十多人,大概数我最惨吧。别人毕竟都能居家团聚,骨肉情深,谁似我因情势逼迫,抛家舍亲,离乡背井,来到这边关塞外,与家人相距八千里之遥,还要独自领略这世态的风霜雨雪,谁人知我炎凉?……

亲爱的法慧,不是我多愁善感,也不是我感情脆弱,任谁轮到我这种地步,都要难过的。写到这里,再也止不住泪水横流。看,这信笺又浸湿了吧。对不起,我实在写不下去了,就此打住吧!

                                                                             雁琳

                                                           1968年11月7日深夜


11月12日又及:

我来疆后,除你送我的几本书,其它再没有什么书可读,其实,即使有,也枉然——我根本没有时间读。表嫂眼看就要生产了,有许多针线活需要做,(虽然我的活落极差,只得勉为其难)还有这一揽子家务,就别想有多余的时间去读书了。

我曾想,以你目前在家的闲适,无所事事,正好可以博览群书。你读书中有什么新的见解和感悟,都可以随时写信告诉我,横竖看信的时间还是有的。这样,你直接受益,我间接受益,不亦乐乎?当然了,如此一来,又要无端地耗费您几多的笔墨和时光了。

万望不吝赐教!

找工作的事十分的渺茫。表哥是个极其胆小且办事拖拉的人,说话支支吾吾,半天表达不清意思。这么多天,他只为我到县城跑过两趟,回说没有门路,打那就再也懒得去了。我再催他,他总推说工作忙,脱不开身,以此来搪塞我。还说叫我好好在家照顾表嫂坐月子。看看,我急得要死,人家就是不急。哎呀,实在没有法子!

我一天到晚地忧郁、烦闷。没事的时候,就哼一首在这里很流行的歌谣,歌词是这样的: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

翻身的人儿,

想念恩人毛主席。


  只不过,我把最后的两句稍稍改动一下就是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改的吗?

就写到这里吧。

祝你及你的全家健康,快乐!

                                                                                   雁琳

                                                                      于11月12日夜


030、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直到今天才收到你自新疆寄来的第一封信。邮戳是11月3日,到今天才到达,路途足足耗费了十二天。这就是中国的邮政!距离现代化,不知有多远。

这几天,我就纳闷:是邮车出了问题,还是投递员有意与我们捣鬼?为何迟迟不见来信?想来这个“老谬”决不至于这么绝情,刚刚分离就作了负情女?……唉唉,即使神智再健康的人,一旦陷入情网,也会变成个神经质的!

我寄出的前两封信大概都收到了吧?这些天来,我大多时间是和社员们一起出工干活。我早晨一般不出工,一是因为起不早,二是有意留点学习的时间。早晨,这么好的时光,浪费在干活上,太可惜了。前不久,我从邻村一位小学教师那里借了《中华活叶文选》的合订本一至五册(真宝贵!),还有五十年代出的竖排版的《水浒》和《红楼梦》。他那里还有好多的藏书,其中也有不少欧美俄名著。听说,他为了保存这些书,已冒了很大风险。听了很令人感动。现在敢保存这么多的典籍,这本身就足以让人敬仰!我打算利用冬闲季节,摒弃一切活动,集中精力,从容研读,好好地消化吸收这一大批宝贵的精神食粮。

有了这一主导思想,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前天公社棉花收购站要招收合同工,大队支书问我愿意干否?被我谢绝了。昨天,又听说公社教育组计划筹建一处联办中学,是那种几个大队联办的,说要物色几个民办教师,其中名单上就有我。又被我回绝了。理由是目前还没有正儿巴经的教材,无非是领着学生搞什么大批判呀,学工家兵呀,我可不愿意就那样误人子弟。再则,我也想清静清静,做点正经学问。你说是不是?

忘了告诉你,那天,应荣宝芬之邀,前天下午我到她家去了一趟。她的家庭条件还是不错的。父亲是建筑公司的工人,有这一条,就不愁钱花;哥弟们又都能出力干活,一家老小拿她当宝贝。她独占一间闺房,床上铺的是绫罗绸缎,各处都收拾得干净利索,一进屋就有一股扑鼻的香气,看上去很有点小布尔乔亚式的样式。可这样的环境,她还长吁短叹,对这也不悦,那也不满,什么她都看不惯,牢骚满腹。不久前,一个亲戚给她介绍对象——一个青年军官,被她一口回绝了。她才不相信经人介绍的婚姻能得到什么幸福呢!她坚定地说:在婚姻问题上,她决不急于求成。如果没有称心如意的,她宁肯一辈子恪守独身主义!

她的语气好坚定!

谈到你,她称赞你是少有的女强人,具有男人的意志和坚韧的性格。她顶佩服你的为人和进取心。对于你的毅然出走,她表示担忧。对我们两个的事,她讳莫如深。她的原话是这样说的:“这事只能走着瞧!”——这个人,阴阳怪气!

暂写到此。

你来信怎么也俗里巴气地冠上什么敬祝什么最高指示之类的,看了就让人头疼。以后不要这样。我讨厌这些东西。

盼复!并祝

愉快!

                                                                                       法慧

                                                                         1968年11月15日


                       031、肖雁琳致卢法慧

                    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再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毛主席语录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

我们的勇气。


法慧:

今天是11月16日,明知你的信不会来,可我还是时时刻刻巴望着。说来可笑,为盼你的信到,我总是天明盼到天黑,心里再不想别的事情。我曾几次问小霞(投递员的女儿):“你爸爸啥时候出门送信?”“今天的报纸都送完了吗?”“去,回家问一问你爸爸,有没有我的信?”……孩子的回答往往令我失望。偶有一两次模棱两可的答复,给我留点儿希望,一俟新疆时间过了四时半,也便告吹了。转而更加失意。

法慧,实话告诉你,也不怕你嗤笑,一向好讥诮别人爱情至上的我,现在竟成了爱情至上主义者天下第一。为这一条,我真把自己恨透了。明知不该爱你,可心里克制不住。可见,人最难战胜的就是自己。

表嫂的产期越来越近,表哥不敢外出。我的事也只得搁浅起来。这些天,衣服被褥该拆洗的都拆洗了,没有多少事干,想读书又没有什么好书,闲得百无聊赖。表哥说我的生活太单调,太寂寞,问我会不会样板戏?在这种境遇里,纵然会一点儿,也决没有兴致唱戏的呀!可表哥一次次地央求我教他几段。没法子,只好向你求助。若有闲暇,不妨拣“红灯记”、“沙家浜”里你喜爱的清唱段子抄上几段(连谱一块),与我寄来,也好搪塞他一下。像这种情况,即令再头疼也得应付呀!

近几天,新疆的天气骤然变冷,零下十几度,滴水成冰。可雪下得很少,因此干燥得很。一天到晚,北风呼啸,寒气逼人。看远方的天山山脉,早已是千里冰封了。


11月18日又记:

大喜过望,今天终于收到你11月10日寄出的信,但展读之后又分外扫兴。你那兄长对我们的事横加干涉,令我心里非常不快。看,我们还没有结合就招致那么多烦心的事,揣想将来,我与你真的一起生活,不知要遭遇多少人的嫉恨。每每细想起来,我虽不至于怒发冲冠,但也是出离愤怒时多。我一恨我的家庭、我的出身,也恨你那势利的家人,当然更恨这肮脏龌龊的世俗和偏见。在这种冷漠、残忍的世俗压力下,像我这样出身不好的人本不该苟活于世,若非为了不使我亲爱的妈妈白养了我这个“坑人鬼儿”,单单是为了不拖累你,我也该早早地死了。——看,这又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还有,荣宝芬之言,我也不知她话从何来。细细回忆,我并未与她谈过关于我出走的事。想她也许是信口说说而已,所以你也不必刨根问底儿。更何况,她说得并不错,我是十有八九地回不去的。搞得好了,当然不回去;搞不好,我就销声匿迹。这话我给你说过不止一次了。

至于荣的寂寞,我完全能理解。她既有邀请,你就不妨常到她家里坐一坐,聊一聊,开导开导师她,以解她心头之闷,也不无不可。

我这里就不打算再向她单独写信了。我的情况可以随时转告她。


11月23日再记:

表嫂终于生了一个女孩儿。

大前天夜里,刮着大北风,我为表嫂去请接生员。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一个人走上空旷的大街,走过荒郊野外,路上总觉得背后有人跟踪我,一路吓得要死。那接生员偏又拿架子,喊了半天,迟迟不起,先是报怨天冷,又埋怨生孩子生的不是时候。我只好尽说好话,近乎是哀求了。在门外等了好半天,接生员才慢慢腾腾起来。(这里,我顺便告诉你:将来,你我不论干什么,只要有人用得着我们的时候,一定要做到有求必应,急人所难,绝不许拿架子。我认为,这是做人的本份,起码的道德准则。)

表嫂生产以后,我更忙得不亦乐乎。洗洗刷刷,一日六餐——外加表嫂的小灶,里里外外都是我,忙得团团转,脚手不连地。我有生以来,从没这么勤快过。这不,为你写两页信的功夫,都被倒水、加碳等杂事打断了好几次。

这封信从着手写到明天发出去,历经了七八天,可谓是“马拉松”式的了,祈求你千万不要以牙还牙地报复我!

即颂

全家老幼均安!

                                                                                   雁琳

                                                                                1968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