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记

光阴似箭，转眼过去一年，四毛们逐步适应着农村艰苦生活的煎熬

白天下工后，四毛匆匆忙忙去自留地打理那半陇菜地。在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下深刻领会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真谛，平日上工，农民的孩子若把大小便排到公家田里，父母便会骂道：败家的，不能屙到自家屋里。四毛们也尽力奉行，可结果是家中空气污浊难忍，猴丫头也不愿来串门，每每路过门口还讥笑道：苦恼，苦恼，真苦恼，没房怎把老婆讨。鸹噪烦心，黄毛冲猴丫头恼道：讨你伲丫头。四毛们便喊猴丫头：老丈人。众人哄笑，猴丫头不再言语，他的两个姑娘，白娣笑着向四毛要彩礼，黑娣则红着脸低声骂道：贼骨头。

玩笑过后，四毛们对改变居住环境的念想日渐强烈。

大队的知青渐渐增加，镇江的，常州的，南京的也有近三十人，四毛所在的村也有九个人。邻村仲甲老常州知青和新来的常州知青，在生产队帮助下建起了新房，新房宽敞明亮，且知青相互帮衬，自然频添许多情趣，四毛村上的知青羡慕不已。

一日，同村八队南京女知青米开蓉，高芳芳二人来串门，站在室内用眼睛环顾一圈，交谈没几句，就捂着鼻子退到门外，米开蓉把长毛叫到门外，问道：“叶丙语（常州知青）那儿你们去过了吗？”“去了” 长毛答道，“那我们也把房建在一起，行吗？”米开蓉说完妩媚的目光就停在长毛脸上，长毛有点不自在地答道：“行啊”“那你去和郑书记说吧，”米开蓉说着又跟了一句“你可是我们大队知青代表噢。”长毛曾参加了县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所以倍感义不容辞一口应允

次日，长毛去大队郑书记处，郑书记听完后，用目光打探长毛一番，问道：为什么你们要建在一起？长毛道：省铜，他们常州知青不是建在一起了吗？郑书记嘴角透过一絲笑意，但很快消逝，追问道：你们真的打算在农村扎根？问得长毛一脸茫然，郑书记觉得似乎有点不妥，补了一句：等你们生产队盖好仓库再说吧。长毛有点泄气，又觉得有一点希望，走出郑书记的家，脚下的步子有点飘。

四毛的生产队正在盖仓库，四毛们一边十分卖力地和社员们一起上窑厂挑砖，在打谷场堆砖胚，一边在心中构划着未来新家的蓝图。在四毛的再三催促下，根法队长也终于派人和四毛一起从公社运回了分配给知青建房的木料。四毛每天躺在床上，看着搁在半空的木料，幻想着与米开蓉，高芳芳她们同一屋檐下的愉悦美景，仿佛离新屋越来越近了。

然而，一件意外发生的事冷却了四毛的建房热情。

那天，四毛们正在给生产队仓库盖瓦，手上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猴丫头急匆匆跑来说道：乔鲁笳疯了。四毛们一怔，对视片刻，相互问道：真的吗？便三步并着二步朝仲甲跑去。

乔鲁笳是邻村仲甲老常州女知青，六三年高中毕业插队到仲甲落户，那一年算来也有二十六七岁了。她们那一批常州知青原来也有九个人，陆陆续续走了一些，还剩下夏甲的季炜，仲甲王瑛和乔鲁笳。季炜和王瑛在大队小学当教师，乔鲁笳还在生产队劳动。长毛和乔鲁笳一起在公社开过几次会，常州话和丹阳话同一语系，乔鲁笳和开会农民交流比长毛流畅得多，但她的话并不多，常常是一个人悄悄坐着听大家讲话，眼睛里总闪烁着忧郁与焦虑。

乔鲁笳屋前围挤着一圈村民，几个小孩拼命向前钻，看到四毛他们，村民让开一个口子。只见乔鲁笳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身上衣衫不整象在地上打过滚，米开蓉，高芳芳抓住乔鲁笳两只胳膊，把她按在长条凳上，王瑛在用常州话对乔鲁笳说着什么。一见到四毛他们进屋，乔鲁笳立刻挣扎着要站起来，眼神惊恐地反复喊道：你们也要来害我，你们也要来害我。四毛他们连忙退到隔壁叶丙语屋里，

四毛们询问原由，叶丙语有点惊恐未定，用略带伤感地语气讲述了事情发生情形。上午九点多钟，叶丙语准备烧午饭，想起菜刀昨天还撂在乔鲁笳她们那儿，便跨门去拿，一进门看见乔鲁笳坐在长条凳上发怔，叶丙语说明来意，乔鲁笳站起来转身把刀拿在手里，突然双手紧捂着刀，眼神惊恐地反复喊道：你也要来害我，你也要来害我……。叶丙语一时不知所措，看着乔鲁笳惊恐呆滞的眼神，知道有些不对，连忙退回身，叫人喊来了同组女知青王瑛守着她，生产队长彩凤去报告大队书记。乔鲁笳现在除了几个女知青谁也不让靠近，一走近就反复说：你们不要来害我，你们不要来害我…….。四毛们便追问发病的原由，叶丙语连连摇着头，咬着嘴唇发出“唉……唉……”叹气声，在四毛的再三追问下，叶丙语才断断续续地讲了乔鲁笳的事。

乔鲁笳在常州的父母亲已经六十开外，几个兄姐都在外地，乔鲁笳一直想着回常州照顾父母亲。她和夏甲的季炜两人也好了三四年，可两人谁也不想在农村成家立业，若即若离地拖着。前不久，老婆死了一年的大队会计金耇托人做媒，乔鲁笳没支声，大队会计金耇便放出风声：不点头说个是字，乔鲁笳一辈子也甭想离开农村。说到这里，叶丙语突然嚎啕起来，四毛们心里也酸酸的。

乔鲁笳回常州了，她是被绑在籐躺椅上抬走的，她没能实现照顾父母亲的愿望，却给她父母亲带去剜心的悲伤，全大队的知青目送着她渐渐远去，泪水磨糊了双眼，女知青起初抽泣着，后来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四毛们蔫了，想到今后的路心里一片迷茫，他们再也不提建新房的事。

生产队的仓库盖好了。时近年终，大头根法选了吉日，下午先评工分红，晚上生产队全部劳力聚餐，算是仓库落成的了工酒。

那时农村实行大寨式记工，社员评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不同的农活记不同的工分，顺口溜道：甲等工拿拿锹，乙等工弯弯腰，丙等工累得猴子躬腰。除了四毛，生产队共有十二户人家，有三家男主人在外面做亊，剩下的九户男主人自然便是甲等工，他们干耕田，罱河泥之类的技术活，农忙时也干些挑挑担推车的重活，平时大都拿着锹在田里转悠察着墒情。男人是家里主心骨，女人不愿让男人干重活，据说，过去村里男人平时都在沪，苏，锡一带城里做工，农忙回来时村里的女人们都用独轮车把他们接回家。

评工分红在付队长有泉家进行，虽然是白天，因为堂屋黑，中央挂的一盏汽油灯把屋内照得很亮，妇女们便向灯下凑，好看清手中的针线活，少男少女后边说笑，祖根和桃子在灶膛口嘀嘀咕咕，祖根老婆金娣一边奶着孩子，一边用眼光扫着他们，嘴里连声骂道：烂桃子，烂桃子。不时有小孩跑来跑去，根法大声地呵斥道：再来扣你伲娘佬子工分。四毛们也在灯下坐着，

队长根法宣布开会后，队里会计金锁开始讲述当年生产队评工分红的预案，他详细介绍了生产队当年收入，支出后，便告诉大家今年每个工工分的单价是0.42元。

众人开始叽叽喳喳。

猴丫头问道：今年收成不比去年差，怎么单价少了3分？

会计金锁把目光朝四毛这边一扫，社员们也齐刷刷地把目光聚拢过来。

金锁道：今年生产队添了他伲四个劳力，一千多个工分，每年还要提点钱准备给他伲建新房，单价自然要少了。众人交头接耳对四毛表示不满。

黄毛有些按捺不住对金锁笑着骂道：他妈的6逼。人群中有笑声也有指责声。

这金锁也是初中毕业，平时瞧不起四毛他们，总对四毛说：你伲懂的篙？他生了五个丫头，连他老婆家里六个女人，由于他过分精明，社员人前人后都称他家为他妈的6逼。当着众人的面金锁有些恼怒，对四毛大声喊道：在城里，在农村你们他妈的都是曹操筷子上的鸡肋，懂吗？

社员们不明白金锁话的意思，黄毛也瞪着眼睛看着大毛他们。

大毛站起来把脸朝着根法，不紧不慢地先感谢根法队长和社员们对四毛们的帮助，人群安静下来。大毛又问道：说了半天，我们究竟评的几等工？

“几等工？”会计金锁不屑地重复说：丙等工。

“都是丙等工？”大毛仍然不看金锁，对根法一一陈述了长毛插队以来挑河罱泥，插秧送粮的种种表现，最后问道：他干得比乙等工差吗? 你们每户都有一个甲等工, 难道我们都不该有一个乙等工吗? 大家不作声, 根法想了想, 对四毛说: 我们队委研究一下. 然后就散了会.

黄毛盯住大毛问“曹操筷子上的鸡肋”是什么意思，听了大毛的讲述后，黄毛长叹一声感概地说：他妈的6逼，还真是这么回事。

仓库了工酒在根娣家操办。这是四毛下乡以来生产队第二次在她家聚餐。

上一次在根娣家是吃大队统一布置的忆苦饭。忆苦饭的主要成份是米粉掺和麸皮做成的圆饼，当地人俗称“团子”，佐以青菜、胡萝卜一起煮，漂浮着油花的水桶里随着热气散发出一阵阵香味。

　　四毛们捧着盆子蹲地上品尝忆苦饭，大头根法走过来关心地询问，忆苦饭味道怎么样，掺了麸皮的团子咽得下去吗？说实在的，这忆苦饭的味道不赖，要不是那些麸皮增加了“团子”通过喉咙、食道时的磨擦力，这顿饭怎么也无从“苦”起，既省柴米又省力气还弄个现成的吃吃，四毛的茶饭也不是每一餐都能达到这个水平的。

大毛问根法，什么候再请大家吃忆苦饭，好牢记旧社会的苦。

根法说：六零年才苦呢，每人每天只有三两六钱的口粮，有这饭，村上还能饿死十几个人。说完嘟嚷道“他娘的，忆苦饭是吃得嬉戏的，生产队管你伲的饭？”

了工酒开始了，桌席按家庭组合，大头根法把四毛和根娣，猴丫头两家并在一桌，众人笑嘻嘻朝这桌看，小丫头黑娣便要跑，众人把她又推了回来。

根法捧起手中酒碗向大家敬酒，众人七嘴八舌地嚷道：队长辛苦。完毕，各桌互敬。众人哄闹着要四毛先敬丈人丈母娘，长毛不应声，领着三毛站起道向众人敬酒道:从脚板底起到心里,真的感谢大家的照顾,抢了大家的工分实在不好意了，那一天不跟你伲争饭吃,我伲解放了,你伲也幸福了.

长毛又领着走到根法桌前，根法和会计金锁一桌，长毛先恭维根法一番后端碗敬酒，金锁也站了起来，黄毛装着把碗碰向金锁的碗，翻了翻白眼又突然收回，弄得金锁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敬完酒回到桌席，桌上的碗里的菜已矮了一截，四毛们赶紧埋头吃菜。这天的菜有生产队自养的鱼，猪，羊，还有祖根家磨的豆腐，酒是根娣家酿的米酒，对大家自然是难得的美餐。四毛们闷头大快朵颐，那白娣不耐寂莫，说四毛还没向她耶娘敬酒，白娣娘便骂自己的丫头：十三点。白娣说：好嬉。这白娣早已许配本村一个在无鍚照相馆工作的小伙，平时常跟黄毛闹笑。黄毛便站起来要敬猴丫头夫妇的酒，白娣又不依，非要先跟黄毛干三碗，三碗下肚，白娣没事，黄毛的腿便发软，吞头发硬，黄毛坐下头爬在桌上，还嚷着要和白娣喝交杯酒，白娣笑得直不起腰，长毛和大毛只好架着黄毛回家。

回到家里，后面己经跟了十几个看热闹的小孩，长毛把门关上，黄毛突然打开门，从门背后拿了柄锄头就朝外跑，嘴里骂道：他妈的6逼的金锁敢看不起我们，把他家打个底朝天。门一开，吓得看热闹的小孩四处逃窜

长毛和大毛按在长条凳上，说：黄毛，你喝多了。黄毛说：我没喝多，根法小气，不让多喝。大毛问：我们是谁？黄毛一一叫着名字。完了又哭喊着：惜苹，惜苹你不要来，不要来。惜苹是黄毛的女友，下放在苏北新漕农场，听黄毛说还是什么付连长，她每次来信都让四毛他们对农场的生活羡慕不已，最近还来信说快要发军装了，要穿着军装来看黄毛，这让四毛黯然神伤，黄毛更是担心惜苹看到自己的窘境，恋情发生变数。黄毛止住了哭喊，又变得兴奋起来，站起来说：谁说我们知识青年苦恼，下面由中国广播电台播送男中音黄毛演唱的，《知青之歌》：

蓝蓝的天上,

白云在飞翔

美丽的扬子江畔
古城镇江　我的家乡　

……….

大毛他们三人也跟着哼了起来，声音越唱越响：

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

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

曲折又漫长

青春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门口看热闹的村民静静听着，不知谁说了句：他伲苦恼哩。人人渐渐散去。

第二天，大毛问黄毛前天晚上的事，黄毛竟然一点不知，长毛要黄毛赔菜刀，黄毛嘿嘿笑道：你去叫驴子爬树。

知青插队心中苦，

与民争分无房住，

常被村人看不起，

唱起歌来民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