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们这一桌摆在院当中,灵柩跟前。坐中十人:人医、兽医、队长、会计、木匠、铁匠,都是村上的头面人物;四个年轻人:鬼刘三、四后生,是他们把老魏福从五家河里救起的;大毛虫是团支书,为发丧跑前跑后,做了不少事;至于我,能坐上这一席,想是由于草拟了挽联和悼词,是知青代表。
席上,众口交赞老魏福有心计。一个孤身老汉,凭每年分的二百八十斤口粮,三斤半葫油,连同五保户那十块钱零花,置办下这么排场的事业,实属不易。
我们这一桌坐在首席的老李会计,举酒招呼一番后,感慨道:“队上的人在清点遗物的时候,见到他家红漆躺柜里,存放着百十斤好黄米,百十斤头茬儿白面,六七十斤板豆;油憋子里足有十大几斤葫油;凉房里还有满满两坛河套白酒;圈里圈着七只肥羊,每只少说能杀个四、五十斤……。真想不出老魏福是怎么节俭积攒下的。”
“怎么积攒?”铁医郝四,是老魏福的近邻,他放下酒杯,深知底里似地说:“你瞭他家的烟囱一天冒几回烟!我隔三差五打发俺们二小子给他端过些吃食,可他总是说‘吃过了!吃过了!’”
坐在我左首的王聋子,煞有介事地附在我的耳朵旁边,大声问:“你还记得老李庚活着的时候,常说的那句话吗?”附在耳边,是怕别人听见;那么大声音,是怕我听不清。座中,这的确是个不协调的音响。
“人死下,什么全完了。事业办得再红火,你能知道个甚!“——这是老李庚生前逮谁和谁叨念的一句话。老李庚终年七十三,倒是正儿八经的喜丧,可他“光杆儿无聊”,队上也就没遵照最高指示,开个追悼会。老李庚过于贪杯,最后死在酒上。好呀赖的,倒是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虽无厚葬,入土为安。对他,人们心上似乎没有什么意不过的。死,也就死了。只有一个人,对老李庚的死,最为动心,那就是今天发丧的这位老魏福。
王聋子是个老兽医,慈眉善眼,总是笑眯眯的。有一回,队上的青骟马不吃草,我牵去请他医治。他说这马上火了,让我从队上寻来二十颗鸡蛋。他用蛋青儿入药,啖了牲口;把蛋黄儿炒下一大盘儿,请我吃酒。酒间行令,他教我挥着一根筷子与他对敲,口中行着“王八”、“老爷”、“是你”、“是我”的酒令,当“老爷”的是赢家。我当时疑他有意占队里的便宜,而他则从那痛“王八”“老爷”地对敲之后,引我为过心的朋友了。我想,老李庚在世时,定是常同他“王八”“老爷”地对敲。
王聋子一口饮下杯中酒,闷声半晌,摇摇头,好像咂摸出一些苦味儿。坐在我右首的白小子,想必听出了王聋子的话音儿,不以为然地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老魏福积攒下这大事业,还不是图给乡邻留下点儿‘念想’?像老李庚,一辈子贪恋几口‘猫尿儿’,连个老婆都没娶下,伸腿儿去了,队上还得给搭上几块棺材板,就是个好?”
“那是作死呀!”白小子身边的李二旦,总是听着队干部的音声儿,队干部怎麽说,他也添上几句说一遍,“咱庄户人,本本份份。哪一个不是老老实实,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呢?老魏福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全都积攒下办事业,是心上要强。那老李庚,自己作践自己,有几个钱,就顾头不顾尾,恨不得挣一个花俩,没有钱了,甚也卖,瞎捣腾,哪象个过日子的人!”
王聋子喝下几杯酒,原有些颠倒,又加上耳背,着三不着四地,还是一个劲儿同我说道老李庚:“人生在世,精着来,光着去,还不就图个痛快?老李庚吆牛断马,提耧磨耙,一辈子像头牲口似的只是个受。人活到这个份儿上,”王聋子长叹一声,端着酒杯感喟道:“没点儿嗜好,还有什么趣儿呢!”显然,他是在袒护着老李庚的酗酒。今天,在老魏福的事业上,他这是以聋装聋,借着酒劲为自己的好友鸣不平了。
“快别提你那老李庚了!”鬼刘三没大没小地朝王聋子吼喊道:“那年,老李庚喝醉酒,躺在供销社的柜台前,打着滚儿哭闹,埋怨他娘没给他娶老婆——谁不知道,他八、九岁上就死了娘?”
“真给他爷散德败兴,丢人现眼!”四后生帮腔道。
印象中,老李庚历来以“光棍儿”自矜,傲视所有娶过老婆的人,不想他也有这心思。
“老魏福到底是有过家口的人,行行走走都有个板眼。”白小子像是找到了两个五保老汉天悬地隔的缘由,一本正经地说道。
“老魏福成过家?”我问。
“可不是嘛,只是怕他伤心,谁也不提起罢了。”老李会计认真地对我说:“老魏福原籍山西河曲。当年也是个俊后生,给地主扛活,和那家的丫头玉莲相好。玉莲十六岁上,东家硬要把她送给粮号老板作填房。他俩私下配了婚,逃到后套,思谋着:年轻老婆年轻汉,不愁打弄两口饭。没成想,小两口儿连个穷家还没安顿下,魏福就给摊派上河工,在缠金河上挖渠,累得吐了血。黄鼠狼专咬病鸭子,他蹶得还没起炕,老婆到田里捡庄户,被快马李三叼上走了。那快马李三,是个大土匪,解放后给枪毙了,可魏福老婆的下落,却一直没打询出。”……
说到老魏福成家,年轻人来了兴头儿。四后生故弄玄虚地压低嗓门儿,诡秘地说:“兰老婆儿对老魏福,可有那么点意思来着。只是老魏福嫌她不正经,不待见她。”
兰老婆儿三十出头死下男人,跟前守个十来岁的儿子根宝。本来,寡妇门前是非多,兰老婆儿偏偏快四十了,又养下个女女,这下子坏了名声。根宝十九岁上参军走了,再没回来。女女今年也有十三、四了。
“岂只有那麽点意思,”鬼刘三眨眨眼,悄声说,“没听人背地叨咕,说女女的眉眼象老魏福?”
“谁说得清呢!”四后生说,“谁透谁受用,管他那闲事情!”
老魏福跳河那天,是鬼刘三最先发现,把他救起的;所以今天,鬼刘三觉见自己是台面儿上的人物。简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越说越来神儿。他把填在嘴里的肉大嚼着吞咽下,说道:“老魏福这下总算如意了,干净利索地一个人去了,这丧事办得比谁都红火。我估谋着,老魏福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他活着的时候,不定多少回穿上老衣,躺在棺材里,象娃娃盼过年一样,盼着这大事业。要不,就心急难耐地去寻死了!今天,全村人都来上事业,我敢打赌,老魏福真要显个灵儿,满脸的皱纹定会笑得圪蹙起!”
“这后生,说话没遮拦,越说越过则!吃着人家老魏福的糕,还用这混话淹浸人!再怎么说,老魏福苦着自己,置办下大事业,请全村人吃一顿,也是一番情意,你怎么能这么埋汰人家?”铁匠郝四一拍桌子跳起来,黑着脸训斥鬼刘三。
老李会计站起来,推他坐下,笑着说:“别来火儿,别来火儿!让老魏福安生上路,都不要说这些话。大家还是喝酒吧!”说着,又领头儿举起了酒杯。
众人说些什麽,王聋子似无所闻,他见我不喝酒了,便探过筷子,敲敲我面前的粗瓷大碗,招呼到:“吃糕!吃糕!”
上事业的,一个个兴冲冲,汗津津,油腻腻,醉醺醺……从东方红,直吃到日落西;直吃到一个个松开裤带,心上觉见:老魏福在瓜茅庵短下的斤秤,全都找补回来了……
注:
1.五保:由集体出资抚养村中孤寡老人,保证其吃、穿、住、零花钱及死后的殡葬。
2.不搁股:河套方言,意思是合不拢。
3.“饮福酒,受胙肉”:河套旧俗,指受用祭祀时的酒肉,此亦古风。
一九八八年春初稿于鹿城
二〇〇九年春再定稿于京华云岫斋
陆鹏九2009-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