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兔子念经
-- 发布时间：2010/2/9 17:19:00
-- 少年不知愁滋味 （四）
四连所归属的警卫团，主要任务是警卫内蒙古党委、政府和其他重要部门的部队。党委、政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首要的任务就是让干部战士扭转观念、听从指挥呗。所以，自指导员连夜传达文件后，团党委下令三天不施工，全部时间用来学习、讨论文件精神。这时，离我们结束在连队锻炼的日期，只有一周时间了。
星期天傍晚，新华坐最后一班拉水车回来了。他把各家的家长带给我们的东西分完后，还交给了赵班长五条牡丹烟，说是他爸爸代表我们五个孩子送给六班全体同志的，感谢他们对我们的教育。
接着，他大致讲了一下院里的情况，说空气很紧张，乌兰夫老家土旗籍的军官都被隔离审查了。“四清”也宣布结束了，兔子和杂毛的爸爸都要从四清点撤回来了。新华还说，他家已搬到陆军学校了。
新华讲完这些话，给我使了个眼色，待了一会，我就随他出了帐篷。
他把我领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表情忧郁地跟我说，兔子，刚才有的话不好都讲出来。现在大院里贴满了大字报，好多大字报都是批判我爸、你爸和二老和爸爸的。在政治部，属你爸和阿民布和叔叔的大字报多。听说，咱们一师的老政委、现在在天津当市长的胡昭衡伯伯也在华北局前门饭店会议上被批判了。
“小头和杂毛的爸爸呢？”我问新华。
“人家没事儿，也没大字报。”新华说。
“大字报批判咱们爸爸啥？都打过仗，立过功，而且都忠于毛主席、共产党，他们能有什么问题？”我不解地问。
“所以，我爸让我转告你和二老和，说这是群众运动，难免有过激的言论，要我们沉住气，正确对待。”新华说。
“正确对待个球，我看，现在就是要搞株连了。”我说出了我一直藏在心里的感觉。
新华无语，他对政治上的事从来就不敏感，一天到晚就知道玩玩玩。但是，自那天以后，他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变得沈默寡言了。
我把新华爸爸的话悄悄转告给二老和了。
新华、我和二老和的爸爸包括我母亲，还有新华提到的那个阿民布和叔叔都是出身骑兵一师的干部。这是一支英雄的部队，在47年就负责保卫内蒙古自治区政府的成立，使这个红色政权比共和国还早成立了两年。然后，乌兰夫亲自给一师做了战争动员报告后，一师就转战到辽沈战场上，成为辽沈大战中一支屡立战功、赫赫有名的蒙古族铁骑。当时，师政委是胡昭衡，新华爸爸是师参谋长，我爸爸和二老和爸爸都在战斗部队。阿民布和叔叔是文工队长，新华妈妈和我妈妈都是文工队员。当时，我们这些人的爸爸，都是内蒙军区（当时是大军区级）正部级或副部级干部。出身一师的干部和他们的子女，从小好像就是一家人一样。现在，全挨整了。
那两天，我想了好多好多的事情：把爸爸引入革命队伍中的是胡昭衡伯伯，他培养了那么多共产党的蒙古族干部、战士，帮助共产党夺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听说他到天津当市长后，每个星期六要带领天津政府的各级干部，走上街头为老百姓做好事。这样一个领导干部，为什么也会被打倒？
我们从小在幼儿园唱的歌是：一棵树呀，两朵花呀，蒙汉人民是一家呀… … — 这首园歌，是乌兰夫司令员规定我们从小必须唱的一首歌呀，难道，这样的人也会搞民族分裂吗？
爸爸所在的一师，参加了辽沈战役前面的夏季攻势、秋季攻势、残酷的黑山阻击战，困长春、围追堵截辽沈战场上的敌人，死了那么多蒙古族烈士，爸爸一说起他们就掉泪。可现在，一师活下来的人，怎么都要挨整呢？是谁在整他们？
15岁的我，在当时脑子像乱浆一样，理不出任何头绪，除了害怕，还是害怕。后来的事情证明，我当初的害怕是一种本能，到1969年5月止，我们蒙古族的党员干部、普通党员、农牧区群众，包括少部分汉族同胞，被种种酷刑折磨致死16222人。后面因残病而死的，不在此数。
后一周的连队生活，由于北京来的突发事件，改为半天进行施工，半天进行政治学习。我们不参加学习讨论。那半天时间无事可做，赵班长就让我们到连队食堂去帮厨，干些和面、切菜、喂猪之类的事情。新华、我和二老和已经无心在搞什么暑期军训了，就盼着快点结束，好跟家人在一起。
我们离开连队那天，连部给搞了个小小的欢送会，连长指导员把我们五个夸了半天，还郑重其事地给了我们每人一份鉴定书，让我们交给学校。我心想，学校都乱套了，这鉴定还有什么意义呀？
回到市里后，红卫兵运动已经闹起来了。小头和杂毛都参加了学校的红卫兵。新华和我，成了“黑崽子”，别说当红卫兵了，就是当“革命群众”，都不够资格。二老和还是小学生，又跟他那一帮孩子，一天到晚东游西逛去了。
1967年，造反派围攻军区时，杂毛的爸爸开枪打死一个冲军区的学生，被判无期徒刑。小头的爸爸也被隔离审查了。这两个当上红卫兵的小将，从此也沦落成跟我们一样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了。到此为止，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们五个，就这样度过了我们少年时代的最后岁月。
后记（文中提到的人）：
小头 现在石家庄生活，在干什么，我不太清楚。其父离休前任北京军区陆军学校副校长。
新华 仍然生活在呼和浩特，他父亲90多岁了，仍然健在。
杂毛 在廊坊石油管道局当干部。（抗战时，其父率领的迫击炮排，炸死过日军中将阿部规秀，是日军侵华将领中，被消灭的最高军衔者。）其父坐了十年大牢后生活在内蒙古军区干休所，前几年去世。
二老和，现在私企当老板。其父被迫害致死于文革期间。
兔子，现在写字、教书。其父病逝于2008年11月1日。
阿民布和叔叔 被迫害后落下病根辞世。其女莹莹（我的邻家小妹），当过菲律宾大使、澳大利亚大使、英国大使，现任外交部副部长。
胡昭衡伯伯 文革后任过国务院卫生部部长，已去世多年。
（完）
注：此文的（一）（二）（三）在纪实文学版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