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死了，那年他 才十七岁，他是得肺痨死的。

    在省初中会考后，他的病越发加重，不得不回家休养。

医生告诉我外公，他的病已很重，最好在空气新鲜的地方静

养。为了方便小舅舅治病，全家从海盐的鸳鸯桥搬到了海宁

的硖石，在南寺桥头租了两间房子住下。给小舅舅在西山的

庙里另租了一间，他的起居饮食由我妈陪伴照顾，那年我妈

十三岁了。

    庙里的住持同意租房给小舅舅住是有条件的：闲暇时要

帮他们抄写“素头”，看中了他那笔漂亮的毛笔字。小舅舅

从小一门心思念书，又酷爱书法艺术，实是练出了一手好字

。庙里每年要写大量的“素头”，到了阴历七月十三，和尚

们挨家挨户送“素头”给各家祭祀用。这当然是要收取费用

的，对于寺庙来说，每年这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刚开始，我也不懂我妈口中的“素头”是什么玩意儿，

经我爸解释我才明白，“素头”实际就是写着各家亡故者姓

名、与生者的关系、生辰卒年的字条。在那时，谁家死了人，

都要去茅桥旁的土地庙报故，土地庙汇集后送寺庙整理备案

，登记在册。寺庙整个儿一个阎王殿的“派出所”。

    小舅舅每天住在庙里看看书、写写字，似乎也逍遥自在

，无奈已病入膏肓，医生亦是回天乏术。庙里的住持看到情

况不好，劝其回家，没几天，留下一句“千万别苦读书，苦

读书要人命”的感叹，就去世了。

    心爱的小儿子走了，这对外公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他

的辛苦，他的操劳，大多为了这个儿子。这个儿子也确实秉

承了马家嗜学的遗传，从小学到中学，回回考试，总名列前

茅。去一趟学校，老师和校长总是夸奖这孩子有出息，将来

必能做大事。而现在，他人生的希望和寄托，随着小儿子的

去世已全成泡影，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勉强支撑着，料理

着小儿子的后事。

，棺材已抬进来，正准备收敛，外婆和几个姨在悲泣。这时

外面远远传来声声喧闹的锣鼓，锣鼓声越来越近，到了门口

嘎然而止，只听得为首的一人大声报喜：“海盐马又强全省

会考高中第一名，县里特奖四十大洋以资鼓励。”随即一人

托上一红木盘，里面放着两封银元。外公脸色由灰转白，一

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这下吓坏了所有的人，哭喊的哭喊，掐人中的掐人中，

在一片混乱中，外公幽幽地苏醒过来，他直着俩眼，咬着牙

爬起身，一言不发，操起一把锄头就向灶壁砍去。从前的人

们认为，每家有个灶君菩萨，代表上天监督这家人的行事，

阴司的拘票，必须经灶君批准后，方能生效拘走。外公的满

腔悲痛撒向灶君，“你为啥要让无常把又强带去？”可怜的

灶君在这暴力面前也是束手无策，七哩咔嚓，灶君的三瓦两

舍转眼间成为一堆废墟。

    外公随后踉踉跄跄走出门口，看着他这副疯狂的模样，

谁也不敢上前。只见他一跺脚，朝鸳鸯桥方向直奔而去，外

婆只好叫人远远跟着。

    到了鸳鸯桥，外公没去自家的老屋，却直接去了他父母

的飨亭。所谓飨亭，是当时的一种安葬形式。棺材不入土，

而在田野安放，四周用砖砌上盖顶，似房子样，以遮风避雨

，称为飨亭。外公呆呆地立在飨亭前“又强没了，你们晓得

吗，他是你们的亲孙子，亲孙子啊！为啥不保佑你们的亲孙

子啊？”哭诉变成了悲嚎。突然，他又操起锄头发疯似地向

飨亭砍去，一下、两下…。最后，把父母的飨亭扒平了。

    在亲属们的帮助下，小舅舅的棺材也运到了鸳鸯桥，新

的矛盾又发生了。按族里的规矩，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屋

的，否则，野鬼会跟着进来作祟，对生人不利。外公直着眼

铁青着脸，“又强一直在外面念书，在家没呆过多少日子。

谁要不让我儿子进屋，我跟他拼了。”族里那些管事的犯了

难，不管吧，坏了祖宗规矩，以后讲话谁还听；管吧，我外

公似疯似癫，父母的飨亭也敢扒平，硬是阻拦，不知他会闹

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商量了好一会儿，一个阴险的妥协方案

出来了：要抬进去，必须棺材盖上躺活人，而且必须是自家

人。谁去躺？外公抱养的大儿子在上海，余下四个女儿，我

妈最大。众人的目光集中到我妈身上“叫花宝去躺着。”外

公不言语，算是默认了。看到我外公默许，几个帮忙的汉子

过来，把十三岁的小姑娘抱上了棺材。我妈哪经过这等事，

早已吓得战战兢兢，生怕掉下来，两只手只知紧紧抓着抬棺

材的杠绳，晃晃悠悠总算抬了进去。

    小舅舅的棺材停在第一进屋过道的东侧，待人们把我妈

从棺材盖上抱下来，十三岁的小姑娘脸如土色，不哭也不喊

，都已吓呆了。

聪慧伶俐小舅舅，

病魔夺去夭折寿，

姥爷希望全破灭，

幼小母亲惊吓够。

妈妈当年一十三，

为了哥哥去躺棺，

陋习恶俗实落后，

吓坏小女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