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兔子念经
-- 发布时间:2011/2/11 15:57:00
-- 艳艳的红杜鹃
春节,陪妈妈过完初三,便赴江南了。
苏州的好友组织了两场笔会,邀我参加。到笔会现场,才知道我是唯一一个北方来的书人。
笔会前后,我的休憩之地在上海,照旧住在老友佐佐木家里。
阿木(25年前认识佐佐木时,我就这样称呼他)开车在虹桥机场接的我。在驶往市区的路上,他说他母亲已在弥留之际了。
我说我一定要去看看老人家,阿木说:“谢谢老哥!”虽然他手握方向盘,仍侧过头,欠欠身子,按日本礼节在驾驶座上对我作出道谢状。
阿木的父亲许多年前就在东京去世了。由于他和大哥都常年在上海作日本公司的驻华代表,就把妈妈接来在上海生活。
现在老妈妈90岁了,生命已经衰竭,住在上海一家临终关怀医院里,阿木每天都要买一束鲜花,去看望一下。
接下来,阿木跟我说某某来了,明天要一起吃过年饭,问我参加不参加?
“阿木,你就说我去苏州了,参加不了。”我说。
“我知道你就是这个态度。”阿木说。
我不喜欢这位某某,多少年前我和阿木跟他打过交道,是一个你敬其如宾,他待你无义的那种人。我知道,阿木跟他一直保持着客客气气的关系,一是因阿木在人际关系上一贯主“和”,二是他们在公司业务上可能一直有着若续若断的关系,并不是阿木对某某的人品没有深刻的认识。
我和阿木不同,一旦看清楚某人在做人上有问题,就绝不可能再浪费时间去打交道了。我的一贯主张,周围的朋友都知道:交往恶友,有害无益!什么“人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我才不信那一套呢,那是国家关系,不是人际关系。人的品质出了问题,根儿都烂了,还拿他当朋友,切!
到了阿木家,我熟悉的那种温馨的气氛扑面而来。
迎客壁上仍然挂着宋老师画的那幅坦腹而坐、笑眯眯看着你的大肚弥勒佛,与其说是心怀坦荡的弥勒在看着你,不如说这一如阿木的为人、为友态度,是他在看着你。
我这样的人,能和阿木交往25年,除了彼此都珍惜友谊外,更多的是阿木这个家伙对我的宽容和理解。
客厅里的多宝格上,依旧是那些贼光褪尽宝光生的古瓶,一个个被擦得一尘不染,敬你如君。
花梨木的古案几上开着一盆生机盎然、玲珑活泼的水仙。
最抓人眼球的,还是在客厅的古花缸里,栽着的一大丛叶子油绿油绿,花儿艳红艳红的杜鹃!
我对阿木说:“白居易曾说杜鹃花是‘闲折二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你这可不是两枝呀,而是这么多枝,你可真够神仙的!”
阿木哈哈大笑,说:“那就是说,我跟白居易的审美水平差不多啦?”
“那还要待考察,”我说,“如果把杜鹃看成是女人,你能把它看成是谁?”
阿木想了想说:“那一定是美少女,或是还没褪色的少妇。”
“行啊你,你这个评价接近白居易了。接着刚才那两句,老白下面还有:‘花中此物是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这样的评价。你说,西施何人?白居易能把杜鹃比作“四美”之一的西施 ,那就等于说杜鹃也是天下绝色之一了。”
阿木叹道:“而且连芙蓉、芍药那样美的花,跟杜鹃一比,都成了老妈子比西施。白居易如此高抬杜鹃,如果芙蓉、芍药这些花有灵,该一代一代地恨白居易啦!”
“恨也没办法。美,是比出来的,跟诗词、书法作品一样,自恋、自视其高都不行。所以,孙过庭说得最明白:‘无俟抑扬,自标先后’!”
“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呀,”阿木笑道,“你明天能不能把白居易这首诗给我写下来?我刚从安徽给你买回一刀(100张纸为一刀)正宗的《红星》极品宣。这纸,是我送老哥的节日礼物。”
“那我写下来白居易的这首诗,能不能算是送老弟的节日礼物?”
“哈哈哈哈,”阿木大笑,“算算算,当然算啦!”
苏州的两场笔会,汇聚了江南的书画家。我,一个北方的蒙古族书人,凑在其中去滥竽充数。
可是,陈老师鼓励我说:“兔老师,你真是晓得打节奏的人。”吴老师鞭策我说:“兔老师,跟你在一起,我们晓得了纵横八万里,上下五千年。”(这是我用八尺大纸在现场写的一幅草书对联。)
我的腰间揣满了中国文人鄙视的“不屑一顾”,又回到了上海。
在阿木家,吃过晚餐后,阿木、杨子、阿丁两口子、咪咪和我下五子棋,规矩是:谁输了谁滚蛋!
最后的结果:阿木赢了。
大家喝着去年的“大红袍”,从奥巴马说到菅直人、从毛润之说到金正日、从以色列说到阿拉伯、从普京说到北京、从诺贝尔说到刘晓波 ... ... ,总之,来了个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翌日,我睡了个自然醒,太阳唤我起了床,赤裸裸地进了卫生间,用海飞丝洗了头,用盐和奶的混合物洗了身。把全身擦干净后,我又用TJOY MEN把全身擦揉了一遍,确信身上没有任何异味后,围上毛巾,走出了卫生间。
阿木开车把我送到希尔顿酒店,跟日本的几位书法家切磋了四个小时的汉字写法。
难为阿木了,做了四个小时的翻译工作。
日本书法家们把我送到门外,不断地鞠躬,不断地说撒由那拉,直到阿木的车影消失。
在车里,阿木用下巴冲副驾驶的座位扬了扬,说:“那是你的授课费。”
回到房间,阿木撕开信封,数了数,说:“他们的学费交得真足,还全是美金耶!”
我跟阿木说:“你们日本人嗅觉灵敏,知道什么是TJOY MEN的层次,不说了,半儿劈!”
晚餐,我们约上好友,驱车去七宝古镇喝七宝汤。所谓七宝汤,是由鱼头、蟹、蛤蜊、虾、竹荪等七样东西熬制的汤,汤汁如奶,味道鲜美,再配上其他酒菜,大快人的朵颐。
回到家里,又开始五子大战。正杀得你死我活,阿木的手机响了。
他接电话时,脸色变了。显然,电话是医院打来的。
阿木放下电话说:“妈妈恐怕要不行了,我得马上去医院。”
“我跟你去。”我说。
“那怎么成?你明天就走,谁知道去了妈妈挺得过来挺不过来,这一夜是不能休息的。”
“阿木,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一定要陪你这一夜!”说完,我就开始穿衣服。
路上,阿木把车速保持在高速路允许的最高极限上。
他跟我说,妈妈已经一个月不能说话了,可是刚才护工阿姨在电话里告诉他,妈妈忽然清晰地、连续叫出一个人的名字,不知道妈妈叫的是谁?
“叫的是你吗?”
“不会,”阿木摇摇头,“我的名字,护工阿姨是知道的。”
四十分钟后,我们到了医院。阿木妈妈躺在床上,尽管插着鼻管,仍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阿木走过去,摸着妈妈的脸,用日语对妈妈说了许多话,那意思大概是说:妈妈,我来了,我北京的好朋友也来了,妈妈,您不孤单,我们会陪着您的。
医生说:“老人家九十岁了,所有的生理机能已经彻底衰退了,恐怕熬不过今天晚上了。”
等阿木妈妈稍显平静时,我们退出房间。在走廊外,我给护工阿姨一信封钱,她死活不要。
我说:“你应该收下,感谢你照顾老妈妈,年都没有过成。”
“您收下吧。”阿木也劝她,“这是我朋友的心意,您拗不过他的。”
阿木这么一说,阿姨才不再推辞了。
“阿姨,你刚才在电话里说,老妈妈今天叫到过一个人的名字?”我问道。
“是呀,可惜我记不起来了。”阿姨说。
我让阿木对阿姨说出他们六个兄弟姐妹的名字,如果阿姨都说不是,那就说出妈妈带大的孙子和孙女的名字。
当阿木说到“玛黛”这个名字时,阿姨肯定地点点头,说:“就是这个名字,没错!”
玛黛是阿木最小的妹妹,我见过。前年我来上海,还专门请她吃过饭。
我对阿木说:“你以后把这件事要告诉玛黛。”
“那小妹该多伤心哪!”阿木迟疑地说。
“伤心也要告诉,”我说,“伤心归伤心,但过后会有感受到母爱的幸福感,因为老妈妈在弥留之际还在惦记着她。”
阿木等阿姨进病房照顾老妈妈时,低声跟我说:“玛黛在我们六个孩子中,家里的状态是最不好的。她的孩子多,公公婆婆身体也不好,所以,她的负担最重。哎,看来妈妈最不放心的就是她了。”
这就是母爱!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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