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盗 鸡 鸣
收工路上,我落在最末。这是1970年底的某天傍晚。
地头走来一位耙柴草的枯瘦老汉,身穿开花的破棉袄裤,腰间、袖口、裤管扎着草绳。虽采取了防寒保暖穷措施,却忘记给荒凉如冬日田野的脑瓜加个盖子。
老汉向我打招呼:“小蛮子”——苏北人对农场江南知青的通称,“快回家过年了吧?得带些好东西孝敬大人!”
我点头连摇头:“但没钱买呀!”当时月工资15元,扣去9元伙食费,到手仅6指,只能看月光。
“你左手攥着的不是钱?”
“钱?”明明是帽子嘛!挖沟刚结束,我头上汗气未消,暂时不须戴。
“跟你换一个大母鸡!”
“换我这顶棉军帽?”
“嗯那。”
帽子是新婚阿嫂送给我的见面礼,岂可随便转手他人?我不理睬。
“两个大母鸡?!”
“三个也不换!”
“四个大母鸡?!”
看着老人在北风中摇摇欲坠的光头,我的心软了。比价值,棉帽至多抵三只半鸡。况且自己属“蒸笼头”,帽子于我似累赘。我斟酌着,正待答应。
“五个大母鸡?!”谁知他急火火又加一码。
我想,我是穷知青,他像老贫农,哪能缺德揩他油?转而道:“不!”
“六个大母鸡?!”他近乎疯了。
再寻思,老家伙如此反常,或许他是地富分子,院中鸡鸭成群,哼,占他便宜不作孽。我干脆地:“换!”
“嗯那!”他大喜,“跟我到家去拿,不远。”
天色越来越暗。我随老头走到村口,一点黑影挡住去路,汪汪汪汪!而他不知去向了。
我忙操起美人锹——一种长片形挖沟工具,大概以其身段苗条而得名。
又两只狗,一左一右朝我冲来,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我又气又恨又急又怕,拼命挥锹护身,只觉得天旋地转。筋疲力尽抵挡不住之际,老头不紧不慢踱来了。我哀求:“大伯,救救我!”
老头一挥手,狗东西立刻撤退。随即向我伸过手来,命令道:“帽子!”
我仗着美人锹壮胆,不甘示弱地回应:“母鸡!”
他瞅瞅寒光闪烁的锹尖,笑了笑,递过来一只半大半小、性别不详的鸡。
“一只?六只!少一根鸡毛不换!”
“小蛮子,不要太贪心!”
“不换了!”
“不换?我家阿汪和我一样,这年头都穷昏了,冻怕了,饿急了!”
他一招手,三条狗如电影中常见的训练有素的日本鬼子,以品字队形窜上来,把我包围在中间。它们死死盯着我,喉咙里呼噜呼噜,等待主人下达攻击令。
我吓坏了,乖乖接过那只不足一斤重的鸡,任由老头从我胳肢窝里硬扯去九成新的棉帽子。
老头双手捧起帽子,吻了一下,缓缓安放在秃顶上。瞧他庄重、得意的神态,绝不亚于当年为自己加冕的法兰西皇帝拿破仑。
我拔腿就逃。
月儿升起了,像盘冰,天地间越发冷了。那鸡错将月亮当太阳,在我手里边挣扎边歌唱,喔,喔喔,喔喔喔!
背后,传来老头的一串颤音:“对不起你小蛮子……待哪年日子好过了……一定还给……六、个、大、母、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