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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革时期的爱情》(书信体长篇小说)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潘老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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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2/5/27 10:43:00 [只看该作者]

 

167、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我觉得差不多有仨月没给你去信了,你大概又骂我无情无意了吧?

这三个月对我来说,好似过了三年。时间显得多么漫长呀!先是上访,在北京的遭遇以及所见所闻,回来后的思考,千头万绪,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还是打头说吧。

我们母女是329日(农历三月初六)从常镇到梁山县城,坐长途汽车到济南,又坐火车去的北京。光是为买火车票就耽搁了两天。我们还没敢说是上访的,只说是走亲戚。幸亏妈妈带了她同事彭阿姨的一封信,又托车站上一位好心的大伯陪着说了好多话。妈妈还拿出来她为彭阿姨准备的一匹家织花布,让售票员看,这才卖给了一张去北京的站票。车上挤得要命。从济南到北京永定门车站,在车上足足站了十几个小时。我们娘儿俩一滴水未沾,没挪地方,甚至连身都没转,就像闷在罐头盒里的沙丁鱼那样,前后左右被死死地镶嵌着,一直到下车。下车以后,妈妈的双腿都不会打弯了。坐在地上,揉了半天,才好容易有了知觉。

站在车箱里,我脑子里就反反复复问自己:我们母女二人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我们的目的能够达到吗?我想起三年前,我刚到商业局宣传队排演节目的情景。那时我们是“演员”,是在某个节目中担当什么角色,是“作戏”,剧情、结局都是拟定好的,台词也是一字一句背熟了的,到台上无非是“逢场作戏”,走一走过场,照本宣科一字不落地背诵台词,虽然有时候该哭的要哭,该笑的要笑,但那无一不是做样子的,只要做得像,便会博得观众的掌声和喝彩。赶到下了台,卸了妆,该咋着还乍着,一切都似未曾发生过。可是现在,是严酷的生活逼迫我们母女走上“上访”的道路,前面的一切都是未知数,一切都在迷茫中,全靠我们母女去争取,去闯荡。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一个冥冥之中的命运。总之,我们此行再也不是去扮演什么角色,去背诵什么台词,而是确确实实要经受一场未知的磨难。这时候,我是多么羡慕当一个演员哪!

生活的厄运像黑色的乌鸦,总是在我上空盘旋,不论我走到哪里,也总是摆脱不了它的阴影。以前,我曾多次想到自杀,如果自杀能够结束我们家的厄运,我宁愿及早与死神为伴。然而,我并不想毫无价值地去死。保尔·柯察金在瘫痪和双目失明后,曾对自己警告说:“活着有了困难,就自杀……这是最怯懦也是最容易的出路。……即使生活到了实在难以忍受的地步,也要能够活下去,使生命变成有用的东西。”美国诗人惠特曼则说:“尽管在命运的迎头痛击下,我头破血流,但还是往前走!”我记住了这句话,所以我不想死,我要活!而且不是低三下四的活、卑躬屈膝、浑浑噩噩地活,偏要活出个人样来!

 

我们母女是41日到达北京的。本来打算到彭阿姨家去,但母亲是个尽量不扰人的人,只要有一点办法,也决不愿去麻烦别人。加之国务院对上访人员有统一的安排,都住在太平街加八号,所以我们也就没去打扰彭阿姨。

所谓太平街加八号,就在陶然亭公园的对过,我们自永定门车站下车,也没坐公共汽车,穿过马路,没走多远就是了。现在正是各个地方的人来京上访的高潮,有扶老携幼的,有拄拐的,坐残疾车的,室内住不下,有的就睡在走廊里,或用塑料布、用苇席在外面搭窝棚,还有的干脆背着行李卷,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席地而卧。只要登上记、注上册,就算有了保障,吃的是一半白面一半玉米面的黄面卷子。当然也不是白吃,有工资收入的交钱,没收入的就记账。因上访的人实在太多,国务院信访办公室接待不过来,人们就一天天聚集在国务院大门口拦车喊冤,有的举着标语牌,举着血衣,向过路的行人哭诉。有的采取静坐示威、绝食的方式,要求中央领导出面接见。国务院门口经常出现交通阻塞,哭叫、喊冤的此起彼伏。没到北京来时,我还认为像我们这样受迫害的是极少数,到这里一看,被冤枉的人何止千千万万?听了人家的冤情,我父亲的事跟人家比起来,倒显得微不足道了。其中有多少出生入死的老革命、功勋卓著的老将军,都被打成了“黑帮”、“反革命”,有的身陷囹圄,有的被发配边疆,有的含冤而死。北京一个青年工人因为在日记中写了些对文化大革命不满的话,就被处决而死;辽宁省一个女共产党员因为对中央文革个别人有看法而被长期监禁;在北京长安街上,我们曾遇到一个操东北口音的男人,看样子也像知识分子,领着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向人们哭诉:这人本来有四个孩子,是一个幸福的小家庭,妻子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被红卫兵批斗,最后得了精神病,四处奔走,为自己蒙受的冤屈鸣不平。四个孩子跟着她,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有一天夜里,孩子们睡着了,妈妈从睡梦中醒来,独自走开了。四个孩子醒来不见了妈妈,哭叫着各走东西。现在,妻子在哪里?没人知道。四个孩子只找到了两个年长的,另外两个年幼的没了踪影。他一个男人领着孩子四处寻找,泪哭干了,声音嘶哑了……比这更悲更惨的例子多得不计其数。

我们母女一连三天到国务院信访处排号,无奈每次去都是人山人海,根本挨不上号。虽然我把爸爸的冤屈写成文字递交上去,但估计也会如石沉大海——类似这样的冤情太多太多了,光那些大案要案还处理不过来呢,谁还顾得上管我们?我们在北京住到第八天,信访处贴出告示:要各地来京上访的返回原籍去,不要再给北京增加压力,说外国人拍照,国际影响不好。还说如果不回去,下一步就由各省地派人把这些人领回去。

妈妈是善解人意的人,说既然如此,咱们就别给领导增加压力了。第九天,我们就草草地返回来了。

这次北京之行,对我来说,思想上的触动是非常深刻的。回到家来,我一直在苦苦思索,思索文化大革命以来,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所走过的道路。这场文革最初是以“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开始的,接着是天下大乱,半个多世纪以来千百万人民大众、无数先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社会主义天下瞬息之间成了流氓、无赖、暴徒恶棍、社会渣滓恣意横行的场所,他们打着革命的旗号,从圣洁的信条那里引经据典,为他们的胡用非为作辩护。成千上万正直善良的人,包括经历过枪林弹雨、战功赫赫的元帅和将领,都乖乖地听凭几个人的摆布,一步一步,最后是枷锁镣铐、铁窗监牢,直至命染黄泉。人民民主专政的天下出现了红色恐怖。国家法令被废止,公检法被砸烂,国家各级行政机关形同虚设,党员和人民的民主权利、人身自由被剥夺,人身安全毫无保障。多数人受气,少数人横行霸道,知识分子被搞臭,知识越多越反动,流氓恶霸横行无忌,一切都是倒行逆施、巧取豪夺。一切真的善的美的事物被压抑和摧残,一切假的恶的丑的东西耀武扬威、招摇撞骗。从上到下,良莠不辨,忠奸倒置,“佞者进,忠者退”,贴的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标签,实际上推行的是封建法西斯主义,真是到了天怒人怨、民情激愤的地步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历史的大倒退?一个建国二十多年的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能够容忍这种与社会主义制度格格不入的事情发生?为什么?为什么?

我个人认为,从大家列举的中国革命十次大的路线斗争来看,大多数是反右倾,只有王明左倾路线因为造成巨大损失遭到批判外,其余的左倾机会主义都没有得到彻底清算。特别是建国以后,只反右,不反左,五九年的庐山会议最初以纠左为名,结果倒变成反右的高潮。这么一来,就在人们的心目中形成了一个概念——左比右好。凡是右的思潮都遭到无情地批判,而碰到来自左的思潮便都望而生畏,甚至助纣、为虎作伥。这就为左倾思潮的滋生蔓延提供了土壤和庇护神。这次文化大革命就是各种左倾思潮的集大成者,是一次为左倾思潮登峰造极的大荟萃。

法慧,说真的,当我看到国务院信访处那些摩肩接踵上访的人群,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沉重。就在那一刻,我的思想发生了一个升华——原来,我一直哀叹自己的命不好,埋怨别人欺负我们,现在,我突然明白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本来就是一个大酱缸。既有好人,也有坏人。坏人为非作歹,好人受气,这是时代造成的,怨不得哪一个人。出身不好的也不是我们一家人,受气的、被冤枉、被歧视的,更不单单是我们一家。全国各地的冤假错案多的是,我们只是这千千万万冤案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而已。这不是命运造成的,而是这个时代形成的通病。要改变这种状况,就必须结束这个时代。说通俗一点,就是结束多年以来沿袭的左的方针和政策。方针政策不变,这个“人整人”、“人吃人”的时代就不会真正结束。

这么一想,我对自己蒙受的不公正待遇倒不怎么芥蒂了,现在,我最关心的是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这个民族,如何才能从这种左的倾向中扭转过来?怎么扭转?除了我们的伟大领袖,又有谁能担当如此大任呢?……这一切,在我心里都十分迷茫。

打北京回来以后,我也不想再到林集供销社去干那没有编制的临时工了,我甚至后悔我以前那么傻、那么任性,为什么非要找一个固定工作不可呢?它既然不能归我所有,我为什么不要苦苦追求它呢?初出校门时想得到它,到新疆二年苦苦奋斗也是为了它,自新疆回来还是千方百计争取它,我真是傻得够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得而争之。为了找工作,我已经耗费了太多太多。现在,我再也不能去干那种傻事了。我打算长期住在家里,和母亲姊妹们一起生活,这样既能分担母亲的辛苦,也能与姊妹们多交流一些,帮助她们学习和成长。(我从林集供销社借的现金,妈妈已从别处筹借了还上。)

总之,工作的事,一旦放弃了幻想,我心里反倒比原来踏实了,轻松了。反正就是这样了,慢慢地熬吧。记得雪莱有个诗句是这样说的:冬日既已来到,春天还会遥远吗?

 

如此说来,我很可能当一辈子农民。法慧,现在,你失望了吧?——想不到等来等去却是这么一个窝囊废!你肯定会不高兴的。我又想起我早先说过的那句话:“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事到如今,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勉勉强强“独善其身”了。我七八年的奋斗和抗争都等于零,换得的只是灰心丧气。既已如此,你也不要为我耿耿于怀,权当我根本没存在过,或因为什么不幸事故而短命了。

你会大有作为的,我向来这么认识。你只要不懈努力,有希望成为一个艺术家的。世界上唯有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最高尚,也最受人尊重。艺术家与人们的心灵交流,它不沾染任何的私利和铜臭。我真羡慕那些埋头于艺术创作中的人,我认为他们的灵魂是高洁的。而我却永远不能有那样的奢望了。我只能做一个踟躅于艺术门槛之外的眺望者。将来——如果有将来的话——我能看到你的艺术作品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我作为一个普通的欣赏者,也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我说,我们的爱情很难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你最好还是早早地改弦更张吧。我与你的差距太大,而且这个差距会越来越大,成为一个宏沟。难道不是这样吗?你在那边叩响艺术殿堂的大门,我却在这里为最起码的生存条件而苦苦求索。抛开政治因素不说,单就其生活现状而言,我们也是两个不同档次的人。你不要再为了等我而拖延你的终身大事。以前,我已经拖累你太久太久,给你造成的苦痛太多太多,如果兴偿还的话,我就是肝脑涂地、下辈子衔环结草、当牛作马,都不能报答你对我的厚爱。你可以找任何你认为配得上你的姑娘组成你温馨的家,不要再因为我而让你忍受孤寂之苦。

至于我,或独身到老,或随便找一个老实厚道的农民,马马虎虎了此一生算了。但我也不会自暴自弃,只要有报效祖国和人民的机会,我也会挺身而出的。

这封信写得太长了。由于家务活耽搁,写的过程中时常被中断,所以整个写得很乱,罗哩罗嗦的。

为防此信落入别人之手,破例用挂号寄给你,你看过之后,最好烧掉,免得招惹是非。

你如果听我的劝说,就不要给我回信了,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雁琳

                                                1974614日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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