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李不仅积极追随革命运动,而且也积极追随革命时尚。
他看见县里的红卫兵小将一个个都背着个装着“红宝书”的黄书包,就让他老婆也给他准备了一个,装上一本红色塑料皮儿袖珍版的《毛主席语录》,到公社去开会的时候背在身上,很是神气。
大老李虽然是红卫兵打扮,可就是缺少小将们的那种英武的帅气,让人看着总有些土不土洋不洋的感觉。可大老李对别人怎么看毫不介意。
有一次他在哈尔滨一家商店买东西的时候,见别人都先说一句“毛主席万岁”以后再说要买什么东西。大老李生怕跟不上形势,让人家看不起他这个从农村来的“土包子”,就拽了拽衣角,正了一下斜挎在肩上的黄书包,然后站在玻璃柜前,笑呵呵地对女售货员说:“毛主席万岁,这槽子糕多钱一斤?”
“毛主席万岁,一块二一斤”女售货员按着时尚的规矩回答了一句。
“给我称一斤。”紧接着又说:“啊,毛主席万岁,给我称一斤。”
他忘了那一句“毛主席万岁”,急忙又补充了上去。
交过钱,他接过售货员包好的糕点,又朝人家说了句“毛主席万岁,再见。”
大老李还有一种毛病像是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
头几年,官道东的“陈老哏子”从家乡木兰县农村介绍来了一户姓黄的人家,落户到第一生产队,住在跟大老李隔着两户人家的一个院子里。那男人四十来岁,因为生来头发就是棕黄色,所以人们都叫他“黄老毛子”。这男的是个石匠,这在农村可是个吃香的手艺,平时走南闯北地到各村去杵碾子杵磨,一年能顶上庄稼地里五个壮劳力的收入。“黄老毛子”媳妇三十多岁儿,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儿,人家那院子里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猪圈、鸡窝、狗窝、酱缸各归其位,就连下屋棚子里的东西也都摆放有序。人就更不用说了,长得杨柳细腰,白白净净的,穿戴也利索,虽说是三十大多的女人,但看起来还像少女一般线条鲜明柔美,特别是她那怀揣两座小山丘似的胸脯,岗是岗洼是洼的,可以让所有的男人眼冒火光,心跳不已。可美中不足的是俩人结婚十几年至今也没有孩子。尽管吃了不少药也没顶事儿,这倒让她至今保持着一种青春的光彩,那苗条而又丰满的身体给人一种健康的美感。她男人老实巴交的,也不计较她不生孩子,只知道东跑西颠的杵磨挣钱。据说俩人在这以前也在木兰县找大夫看过,也没查出来啥毛病;后来黄老毛子一个亲戚带他到哈尔滨的一家医院一检查,才发现是他的毛病——精液里精虫稀少,并且死的居多。查到了病根儿,这男人也不埋怨了,私下里平心静气地跟女人商量打算抱养个孩子,平自家的条件,就是光喂奶粉也能喂得起。
说来也巧,不久前,“陈老哏子”的老婆在生第五个孩子的时候大流血,送到镇卫生院就不行了。于是“陈老哏子”就有了把这个才出生几天的孩子送人的想法,想来想去送给黄老毛子两口子是最合适不过了。可是老哏子在山里住的几个姐姐死活不同意,硬是把孩子抱回山里去了。老哏子的打算落空了,黄老毛子两口子的梦想也破灭了。然而,陈黄两家做事谨慎,这事从开始计划到“流产”,在拉拉屯儿并没有别人知道。大伙儿只知道这个刚刚生下来几天的孩子让他的姑姑们抱走了……
自打去年以来,“黄老毛子”两口子不知为啥经常吵架。有的说,是小媳妇嫌她男人窝囊,那玩意不好使;也有的说,那娘儿们儿太厉害,脾气太火爆,还有传说这两口子打算“借个种”生孩子,可俩人的意见却不统一。对这个传言,大老李听了倒是愿意相信。本来他就对那娘们儿垂涎着,心想,如今自己头上顶着“造反团长”的头衔,正红着呢,比别人有优势。大老李心里痒痒着,此时便有了“毛遂自荐”的念头。
这年七月里,“黄老毛子”才从外地回来没几天,两口子不知为啥吵起来了。大老李终于抓到了套近乎的机会了,他以近邻兼领导的身份过去劝解,笑嘻嘻地不疼不痒地跟这两口子讲了一阵大道理,临走还假惺惺地嘱咐了人家几句,于是便给这两口子留下了一个不坏印象。
大老李这还是头一回正儿巴经地蹬老黄家的门槛儿。那女人修长的身段和白白嫩嫩的皮肉这回可让他近距离地看了个仔细。打那以后,大老李的日子就过的不大舒服了。他成天惦记着人家这娘们儿,于是不论“黄老毛子”在家不在家,也不论有事儿没事儿,都经常主动过去搭讪。每次去他都看见那女人屋里屋外忙个不停,撂下笤帚就是扫帚,喂了猪狗,又喂鸡鸭,摘菜、洗菜、、馇猪食、剁猪菜,轻巧自如地忙里忙外。再加上她那诱人的身段儿,看得大老李浑身的不自在。临走时每次都扔下一句话,“往后有啥事儿就吱一声,我不会看你的笑话”。日子长了,这媳妇也就不客气了,说自己家要盖房子,让他帮忙批一块宅基地。大老李笑了笑说,好办,一句话的事儿。可是话说了几个月了,别人家的宅基地都批了,只有她一家的到现在也没个动静。
有一天晌午,黄老毛子媳妇一个人在园田地里铲土豆,大老李不知啥时候突然从旁边的玉米地里钻了出来,一把搂住她的后腰把她按倒在土豆地里。这媳妇大喊大叫的一阵乱蹬乱踹,连抓带挠,大老李见她又掐又咬地不依不从的样子,才知道这女人可不是好欺负的。他怕自己挂了“幌子”没法儿见人,无奈只好悻悻地走了。临走又留下一句话,想盖房子就得答应他这事儿……
打这以后,黄老毛子媳妇就再也不提盖房子的事了,还把平日里栓在院子里的那条大黄狗的铁链子松开了。
有一回“黄老毛子”又上山里杵磨去了,少说也要半个月才能回来。那天傍黑儿,老黄媳妇穿着背心儿,正屋里屋外地忙乎着喂鸡喂鸭,大老李心痒痒得难受,又过来了,想不到那条大黄狗,张着大嘴汪汪地吼着向他扑过来。大老李一惊,倒退了几步,便索性站在原地跟这女人搭讪起来——又假装正经地问起盖房子的事,说这几天要研究。只见那娘们儿生硬地回了他一句“不盖了!”说完扭身就上外屋喂猪去了,大老李也跟着进了外屋。那娘们儿正猫着腰在锅台边儿上舀猪食的时候,大老李一眼就盯上了她丰腴的胸脯上那两个白嫩肉乎的东西,顿时欲火上攻,两眼泛起蓝光,于是绕到那女人身后,冷不丁两手一伸就从她的腋下搂过去,抱住了那女人的后腰,两只大手一钩就捂住了那两个东西。这时只听那娘们儿“妈呀”一声惊叫,猛一起身,回手就把那瓢稀乎乎的猪食一点儿没剩地扬在了大老李的半拉脸上,这可是让大老李始料不及的。他一松手,那娘们儿回过身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大老李一仰脖子没打着,可那女人长长的指甲却在他那长着胡茬的下巴上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印子。
“你他妈也不睁眼看看,敢在你姑奶奶身上沾便宜!你错翻了眼皮!”大老李脸上的猪食汤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淌着。他随手一抹,嘻嘻地笑着说:“想跟你亲热亲热,你还急了!”
“你他妈找错人了,想亲热回家找你老妈亲热去,别给你脸不要脸,你快给我滚出去,要不我可要喊人了啊?
“往后你再敢上这儿来撩骚儿,姑奶奶就给你报公安!”
大老李尽管恼羞却不敢成怒,此时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五官也开始错位了,结结巴巴地说了句什么,就灰溜溜地从老黄家房后溜走了。大黄狗紧追上去在他的后脚跟上“吭哧”咬了一口。接着,这媳妇又撵到房后,指着大老李的后脊梁骨骂道:“你他妈‘四两棉花纺一纺’,姓黄的媳妇是不是好欺负的?”
黄老毛子媳妇回到屋里越想越来气,心跳得发慌,就坐在炕沿上喘了一阵气。心想别让他出去歪一嘴,弄得自己清不清白不白的,不如当他家里人的面整个明白。于是又忽地站起来,几大步就追到了大老李的家里。
原来大老李没敢带着浑身的猪食汤回家来,于是这女人就当着大老李老婆的面儿把他好一顿扒扯。那时各家都刚吃过晚饭,门窗都敞着。大老李老婆生怕惊动了四邻传扬出去,就一个劲儿地给“黄老毛子”媳妇赔不是。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个谗嘴的猫,爱四处闻腥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要不是因为在双鸭山整这事儿,哪能又搬回来呢?
“这个老死鬼,咋不嘎巴下子瘟死他呢?这个挨千刀的有点儿活腻了!”大老李老婆一口一个“老死鬼”、一口一个挨千刀地骂着。
大老李虽然遭了那女人的羞辱,吃了个哑巴亏,可他却是个不服输的家伙。几天以后,他暗地里毒死了老黄家的大黄狗,又安排了红卫兵,天天晚上给他盯住老黄家,说是有阶级斗争新动向。
有一天晚上,大老李的眼线果真发现一个人影钻进了老黄家屋里,一直没有见那人出来,大老李心中一乐:好啊,今儿个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他要派人找几个红卫兵,可是人家都觉得在一个屯子里住着,不好意思去捉这个奸;又不知那男人是谁,万一要是跟自己家沾亲带故,面子上更是过不去。所以大老李组织的这个捉奸小组,最后只来了两个人。无奈之下大老李以“造反团长”的身份把情况报告了大队党支部书记。
杨书记对造反团长汇报的情况不敢怠慢,因为敢不敢向牛鬼蛇神开战,这是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态度问题。于是赶忙从被窝里爬起来,穿好衣服跟大老李一块儿来到了知青点儿。杨书记心里知道,知识青年跟屯子谁家都没有亲属关系,又都是破“四旧”的革命闯将,对于牛鬼蛇神是无所畏惧的。
杨书记在男知青宿舍的玻璃窗上敲了几下,我们听出来是杨书记的声音。大家感到一定有紧急情况,于是一下子叫醒了七、八个知青,后来有几个被惊醒的女生也好奇地追了出来。
当时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钟了,大老李带头翻过矮墙,跳进了老黄家院里,又派人把前后窗户堵住,自己带着其余的人推开门,直奔里屋。然而,他拉开灯一看,除了“黄老毛子”媳妇以外再没发现别人。
“难道消息不准?”他心里琢磨着。这时他突然发现了塞进炕洞子里一半外一半的那双男人穿的棉“乌拉”,于是大老李料定屋里还有人。又在里屋外屋一顿翻腾之后,到底儿在北炕里头几个装满玉米的麻袋后头揪出了蜷缩一团的那个男人。原来这野汉子竟是村东头的“陈老哏子”。
“陈老哏子”这人宁折不弯,敢作敢为,很有些男人的骨气。他一声不吭,更不向大老李说软话求情。大老李一声令下,“陈老哏子”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和那女人一块儿被带到了大队部。
大老李坐在那个专门为造反团预备的桌子后头,开始对这两个人进行审问。拍桌子、摔凳子连逼带吓地折腾到了后半夜。天一亮,大老李就派红卫兵弄了一双破棉鞋,用麻绳一栓,一左一右地挂在了“黄老毛子”媳妇的脖子上。让“陈老哏子”拎着一只破铜锣,俩人一前一后地被红卫兵押着在村里游街。从西拉拉屯儿游到东拉拉屯儿,再从东拉拉屯儿游到西拉拉屯儿,一个来回就是两个来小时。那锣声不时地惊起一群群麻雀四下飞蹿,村路两旁各家各户用树枝或秫秸扎起的栅栏空隙里,不时露出人们一双双迷茫的眼睛……
突然,从斜刺里窜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照着“陈老哏子”的脑袋劈头就打,然后又照着他腿肚子朝前猛踹了一脚,“陈老哏子”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押解的红卫兵也不制止,朝他大吼一声“起来”!
此时这个性情倔强的汉子,也变得一脸哭相,扭过脖子朝那半大小子斜撇了一眼。
后来大家才知道,“陈老哏子”去年看场院的时候,抓了一个偷粮食的,没顾个人情面把那人送交了大队好顿处罚。现在叫他儿子碰上了,“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真应了那句话——“落配的凤凰不如鸡呀”!
拉拉屯儿造反派的革命行动给全公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开了先河,大老李也成了公社造反组织头目眼中的红人儿。不久他就做在了公社万人“造反点火”大会的主席台上。
大老李时刻警惕着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政治嗅觉开始异常敏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