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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宝子哥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龙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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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09/2/7 22:21:00 [只看该作者]

 


第一次见到宝子哥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会儿,四清工作组还留守在村子里,变冬闲为冬忙,带领社员搞平整土地大会战。拂晓,一声军号,社员们就抄起箩头、担杖、锹,匆匆忙忙往地里奔。时令是初冬,工作组组长老胡,披着一件军大衣,站在村路边的土岗上,像是在检阅衔枚疾走的战士,居高临下,魁梧的身躯,在晨曦中显得威严、冷峻。我担着箩头,在人群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跟进,只听见迅疾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感到那氛围像是毛主席《娄山关》词中的“马蹄声碎,喇叭声咽”的情境,颇有几分悲壮,几分苍凉。

天已亮得能看清人的脸面了。田头,男女老少聚着百十多口。地还冻着,锹入不进,营生做不成。姑娘们挤在地垄头那棵冻得只剩下枝杈的胡杨树下,悄声说着贴己话,丁猛爆出一串银铃般的欢笑,在四野回荡;老婆们自然忙着事先带来的手中的针线活儿,闲不住的嘴,还叽哩喳啦地叨咕着家长里短;男人三五成群,或蹲坐在地堰上,或倚卧在渠壕里,照例卷纸筒筒抽旱烟,唠闲嗑儿。老胡走过来,认真地统计了当天的出勤情况——实际有多少人参加土地大会战,这是每天都要向公社一级的工作组准确无误地汇报的。接着,就见缝插针地利用工前的空暇,宣讲起学大寨人“突出政治,思想领先”的大道理。热情洋溢地号召大家苦干一冬春,打好土地大会战。八百里河套九百里川,我们要把它建成塞外米粮川。为了实现大型机械化耕作,按照四清工作指挥部的统一部署,全县耕地要整齐划一,修整成东西五十米,南北二百米的大面积长方条形的地块儿。这的确是个气魄雄浑的激动人心的大手笔,亘古未有的改天换地的大举措。

这当口,远处,不紧不慢晃来一个人,肩挑一担空箩头。箩头的边边沿沿,早已磨损,摽着锈铁丝儿,缠着旧麻筋儿;担子的一端,斜戳着一张锹,锹头儿少说磨掉了一圈儿。但见他头上歪戴着一顶油渍麻花的破狗皮帽,皮帽的护耳,一只朝上支棱着,不住地咯颤;一只向下耷拉着,撇挞撇挞地扇打;帽壳儿下还衬着块儿旧报纸,紧贴着上脑门儿,是预备溻汗的。身穿一件山羊皮袄,没挂面儿,破的,领口儿几乎光板儿无毛了。敞着怀,裂开的前襟儿,不时被风掀动着……这身打扮,这个步武,要是出现在戏剧舞台上,准保是个二赖子,而眼前的这一个却不是。此人姓史,大名太林,小名宝子,正是我要说起的宝子哥。

老胡正讲到兴头上,忽然间,觉见人们的注意力有所转移,等看到宝子哥那身行头,那幅尊荣,那两步走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扭过头问身边的政治队长王德成,来者是谁。队长还没开口,人群里有个后生起哄似的大声叫道:“史班长——驾到!”老胡皱皱眉,厉声质问身边的政治队长王德成:“怎么可以选这号人当干部?”人群中顿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原来,在那会儿,全国都学解放军,生产队也按连、排、班编制。宝子哥虽然算不上什么干部,却是一家之主。他家挨着排儿地五个娃娃,加上老婆,整七口儿,正好够一个班。故众人戏谑,冠之以“班长”的头衔。自然,他的老婆润女,也就跟着当上班副了。

“你怎么迟到啦?”等宝子哥讪讪地走到近前,老胡没好气地问道。

“洗碗咧。”宝子哥尽低着头,憋红了脸,规规矩矩地站在众人面前,像是一个受老师训斥的个别儿童,心里并不服气,可是外表却装得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什么?起晚了?”老胡简直怒不可遏,吼声提高了八度。

显然是因为口音的缘故,老胡这个苏北人,把话听得两岔了。众人看着正撞在枪口上的宝子哥的窝囊相儿,早就憋着笑,待老胡这么一打岔,再也绷不住了,一个个笑得前偃后合。田野上翻涌着笑的浪涛,涛声阵阵,在寒冷的西北风中传扬,在沉寂的田野上回荡。有几个小女女笑得岔了气儿。阳婆也笑哈哈地越升越高。

“笑甚咧!”突然间,人群中站起一个大女人,看上去,二十六七年纪,高颧骨,薄嘴唇,人高马大,身块儿和老胡不相上下。她这粗声大气的一嗓子,可就真的把大家伙儿给镇住了,笑声戛然而止。就连老胡发觉自己听岔了话,想笑,都没笑出来。

“有甚值得个笑?”但只见这个大女人高挺着胸脯,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挥动着刚才正纳着的鞋底子,愤愤地说,黑亮的眼睛冒着火焰,“谁家吃罢饭不洗涮个碗?来得早,早来了,又见谁做下了点儿甚营生?地冻得棒硬棒硬,锹都入不进,又有哪个人能够做下点儿甚营生?”

有人指给我说,这便是润女——或称史宝家的。她见宝子哥挨训,早就坐不住了。老胡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弄得莫名惊诧;众人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闷声半晌,才回过神儿来,可还是大气儿也不敢出。其中有的人强忍着好奇心,迫不及待地等着一台好戏开场;还有的人伸长脖颈,痴痴地半张着嘴,幸灾乐祸地巴望着,要瞧润女的好看;当然,还是有不少的人,替润女捏着把汗,担心她会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不知那老胡是没听清她吼喊甚么;还是为了暂避锋芒,免生节外,以至陷于“破麻乱糟,捯挽不清”的困境。总之,老胡在这当口,摆出一副识大体、顾大局的,不屑与之一般见识的高姿态,居然没有计较润女的冒犯。只是挥挥手,冷冷地示意,让她坐下。然后,趁着众人正鸦默悄静,寂然无声,就又沉下脸,嗽嗽喉咙,严肃地强调“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的重要性,“抓革命,促生产”的硬道理。宝子哥唯唯诺诺地听着,在场的人也都很有些悚然。只有润女,把纳底子的麻绳,哧楞哧楞,扯得山响。我也曾纳闷,这对夫妻的脾气秉性竟是如此的不同,健壮、泼辣的润女,当初怎么就相中了死蔫遢邋的宝子哥。

村里人都说宝子哥伺候老婆一把手,此话是褒是贬,可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比如,多数人都以为“饭后一袋烟,气死活神仙”,是男人的“谱气”,而宝子哥吃罢饭,却总是挽起袖子上灶台,刷锅洗碗不拾闲,是不是太跌份儿,太下作了?当然,也有人以为,润女同男人一样下地劳动,还得务育娃娃,宝子哥这样做,是在“礼数”之中。至于宝子哥到底是如何伺候老婆,润女又是如何感受,谁也说不清。反正,润女在外与人交处,心强嘴硬,在家里对宝子哥却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一天到晚蹶死坎活地操持家务,任劳任怨。别看润女在地头歇下,有时也数落她家那个“老没头”“不出气”“圪矬货”“没出息”……如同相声演员的“贯口活儿”,能够一口气快速连续说出这么一大串儿。然而,只许她自己数落;要是有谁胆敢凭空在宝子哥头上摊派不是,那可不成,润女保准要同他订对出个子丑寅卯,戳他个底儿掉帮儿穿。当众顶撞城里的大干部——工作组组长老胡,换个别人,真是想也不敢,可是,她就做了。



毕竟是秋冬时节,露冷霜寒,晓风习习。虽说这会儿阳婆婆出来早已有丈二高,光灿灿,暖融融;但是,地头上坐得时间长了,人们还是觉见冷,浑身发紧,想要动弹动弹了。生产队长邬白小见老胡讲得差不多了,正向他投来征询的目光,就站起身,用锹头狠劲戳了戳地表皮,——一寸来厚的冻土,已经能够打动,便按连、排、班分配了需要整拾的地块儿。于是,红旗下地,语录到田,社员们铲的铲,担的担,大干起来。工作组的同志深入到各班组,和社员一道吃大苦,流大汗,远远望去,像是展开了一幅入时的风俗画。那修整好的南北走向的一条子一条子的地块儿,整整齐齐,平平展展,很是受看。

要按照统一的规划,把耕地修整成适于机耕的,东西五十米宽,南北二百米长的,大面积长方条形的地块儿,就得打破多年形成的旧格局,填拆旧沟垄,设置新埂堰。为了把耕地连成一大片,有时,还得开块儿荒地,甚至得连进一片盐碱滩什么的。铲高垫低,要求坦荡如砥。堰垄纵横,要求笔直、夯实。想到机械化大农业的美好前景,年轻人无不是豪情满怀,斗志昂扬,真可以说是一个个奋勇当先,恨不得“甘洒热血写春秋”!当然,对这么干持保留态度的,也不是没有。宝子哥就是一个。他寻思:修埂打堰,为的是便于淌水浇灌,这就必须因势利导,因地置宜,让水一下子就能淌满一块田。再说,铲高垫低,把土地连成一大片,中看不中用。高处的,地表的阳土没了;低处垫上的暄土,又接不上地气:庄稼怎能抓住苗?请机耕队,好容易,三岁娃娃也知道,那是要出大价钱的。即如在今年春天的一次社员大会上,县上的人号召购进比粮站里的白面还贵的化肥,让大家讨论表决。说是为革命种田,不计成本;为国家多打粮食,不计较个人得失。宝子哥听了心中暗骂,这纯粹又是“吃的是灯芯草,放的是轻巧毛驴屁”。结果,会上没人吭声儿,提案没有完全通过。最后,反复磋商,才形成妥协之后的,照顾到方方面面,尤其是领导情面的权宜之计——只买了摊派下来的配额的一小部分。说到底,还是得要以实求实吧!——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动辄上纲上线,宝子哥的这些疑虑,要是说出去,准得挨批:轻则至少算是自私自利保守落后的小农意识;重则说他怀疑伟大的四清运动,也不为过。幸亏他当时只是腹诽,没敢言喘。不过我想,真的说出去了,也兴许没事,谁让他是尽人皆知的“死气孔明”呢!乡亲们宽厚仁义,听了,顶多一笑置之,不会当回事的。再说了,宝子哥心里有谱儿:再咋整,走到哪儿,还能有比农民的地位更低的了吗?还能有比我宝子的处境更差的了吗?我怕个甚!当然,好汉还是不吃眼前亏的。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人们提起四清,无不一言以蔽之曰:“左!”褒贬得一无是处。我则以为,四清运动左则左之,但是,四清工作队里,不乏我们党的好干部。四清干部当时执行的,是极左路线;然而他们当中不少同志,出于人民公仆的自觉,还是做了许多好事的。我至今仍然以为,我们的干部深入群众,和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是值得提倡的好传统好作风。却说四清工作队队员小张编在三班,只见他大步流星走,专捡重担挑,有意同宝子哥擦身而过,还回过头笑着说了句:“加把劲儿,伙计!”想来是要带动带动这个“落后分子”。这种当场叫阵,在土地大会战中,是常有的。宝子哥瞥了他一眼,没吭声儿,暗中摽上了劲儿,担子挑重的,步子加大了,却还是不紧不慢,在小张身后,一趟不落。见此情景,劳动场地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有人扯着嗓子吼喊着,为他们鼓劲儿;也有人起哄架秧子,故意煽惑,要看他俩的好戏。十几趟以后,小张甩掉狐皮帽,脱下棉外衣,这个五大三粗的退伍兵,浑身肌腱紧绷,行走带风,的确有股子猛打猛冲的虎劲儿。只见他涨红的脸上,豆儿大的汗珠子,啪哒啪哒砸在地上,真能摔成八瓣儿。宝子哥却还是歪戴着那顶破狗皮帽,护耳一上一下地咯颤着,扇打着;还穿着那件几乎是光板儿无毛的破山羊皮袄,敞着怀,裂开的衣襟,不时地被风掀动着……但只见两个人互不相让,你一趟,我一趟;你一担,我一担;你担得重,我挑得满……要是配上京剧锣鼓点儿,前者是“急急风”,后者是“四击头”;一个是行走带风,一个是不紧不慢;快不是快,慢不是慢;快中见慢,慢中见快……真让人眼花缭乱,看不出到底是小张在前头“带”,还是宝子哥在后头“撵”……有人悄声说给我,去年春天走民工,在兰索渠头闸工地上,宝子哥也是这身行头,也是这个路数,不紧不慢,撇挞撇挞地,居然折服了长胜公社敢来叫板的出了名的棒小伙儿五后生。用宝子哥的话说,这战术叫做“沉住气,多打粮”。

和小张的这场比赛,谁也没有出来裁决个什么胜负。反正,宝子哥歇下咋也不咋;而小张领大家学习《愚公移山》的时候,气儿还没喘匀呢。宝子哥确实有这么一股子谁也摽不过的蔫劲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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