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知青日记】关于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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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大娘

1994年3月18日，星期五

昨天收到山阴电报：“大娘病故”。

虽知道这一天终究要来，且春节汇款后大娘的回信已说：“大娘的身体是不行了，我看过年不会让你再负担了。”当时我就有几分不祥的感觉，但接到电报时心里还是一紧，好一阵子发愣，无心再看文件，大娘的往事，音容笑貌也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我甚至说不出大娘的姓名！每次汇款给她，都是“郭忠妈”收。记得我曾问过她老人家，她也似乎和我说过。但我终于没记住，只有一个朦胧的印象——她不愿意提起，而且似乎说：“你问这个有什么用？”因为已很久没人叫她的名字。于是我们所有插队知青、甚至全村人也就只知道她叫“郭忠妈”、叫“大娘”，而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我想，中国农村妇女这种命运，她们可能算最后一代吧。今后还会有这种“没有”自身姓名的人吗？（注：后来问知大娘原籍是陈家岭村，只有个乳名叫陈大女。）

大娘享年78岁（与我父亲同岁），寿不短，但命很苦。她是在我们知青自己开伙做饭已快一年时来给我们做饭的。我们自己轮流做饭时，都是刚出家门的学生娃娃，饭做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瞎凑合。县里为此出了个政策，可由大队派一人给这些插队学生做饭，按整劳力记工分。另外知青们每月再给大娘点补助。我记得我们是给大娘每月3元（可能开始时是2元），还允许大娘不带口粮来（这可是不小的事），就和我们一同吃，自己的口粮省在家里。

自从大娘来了以后，康庄知青伙食的面貌就“为之一新”。大娘的卫生习惯在农村那种条件下是出奇的好。她极勤劳、极精打细算。很快，我们院子里多了一群鸡，我们时不时地能吃上鸡蛋了！这件小事对我们的身体健康究竟有多大影响，现在也很难说清。那时队里一年也只分得三、四回肉，大家穷得叮当响，一个鸡蛋已很了不起！我们能吃上可口的热饭菜了，哪怕是我出夜工浇地半夜回来，我的那份饭菜准在锅里热着。能在那样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工作负担下，以那样差的伙食坚持不倒下、不闹大病，没有大娘是不可想象的。

日子稍一处长了，大家就有了感情。而大娘对我们，尽管摆得很平（饭菜每份均等，决不厚此薄彼），但对我似更亲一些。我那时是知青中的小核心，有点“当家人”味道，又在村里最先当生产队长（和大娘在一个队——九队），还在大队当革委会副主任，是村里的“人物”之一。但大娘并不是为了巴结我这个“权贵”，以保住这份每天挣“十分”工加一角钱加可以省下自己口粮的“美差”。（这个工作在当时曾经十分工只值1--2角钱，基本口粮每人每年不足300斤的康庄是不简单的。一年30多元钱的补贴当时可买回全家一年用的煤来！）我越来越感到一种仿佛母子间的亲情联系着我和大娘。我母亲和姐姐都到过村里，她们都说大娘“象疼亲生儿子一样”疼我和我的知青伙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大娘用她那种农村妇女最朴素的言行表现出了最真挚的同情心和母亲般的爱。我这个异乡游子感受到的温暖甚至不是“雪中送炭”所能表达的。这种温暖不是别人送来的、施舍来的，它就与我“同在”，就是我自己“家”里的温暖。

说大娘命苦，那是实实在在、沉掂掂的命苦。她20多岁时，丈夫被日本人抓了“劳工”，从此一去不返，也不知死在何方。家里穷，又是小户（郭姓在村里不大不小，但大娘家是小族），大娘硬是挣扎着撑起这个家，把儿子拉扯大，还给儿子娶了媳妇。那时康庄多少光棍娶不起媳妇！此后便有了两个孙子、两个孙女。我们到村后，郭忠为了给儿子再娶媳妇，又盖了三间房。大娘守寡几十年，含辛茹苦，极要强（虽然看上去极弱小），而且用旧道德来看真是名声极佳。此时应该是“功德圆满”了！

但命运总是不济。儿子虽孝顺，但属那种胆小怕事、身不强力不壮的人，可能从小没少受欺负，在村里不是个立得住的汉子，遇事还靠大娘拿主意、支撑。媳妇对大娘也不太好——总是家贫所致，而且又染上肺结核，花钱治病终未见效，早早又过世了。大孙女香枝是四个晚辈中最健康、体面的，我们到村里时，她大约十三、四岁，已下地薅苗子，挣得大半个人的工分了。听说她后来嫁人还不错，日子过得可以。大孙子香颗身体很差，一头病态的黄发，总也长不高的个子，大娘最担心他说不下媳妇。听说最终也娶了个有残疾的媳妇，日子极难。后来夫妻早早病逝，留下幼年的女儿，儿子由郭忠抚养。后靠知青托人，上了大同希望学校——孤儿学校。二孙子“二孥”身体强于哥哥，当时已比哥哥高了半头，是大娘为郭家留下后人的希望所在。但我当时就觉得他有些愣头愣脑，不太清楚，后来听说是死于车祸。我不知大娘临终时的心境（一个中国农村的贫苦妇女这般命运也许并不少见），她一生中可曾感到过生活的乐趣和人间的温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