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零高地
□ 陈 新
抚远县城东西南三面环山,为完达山的余脉,与北岸一马平川的西伯利亚平原比起来,群山突兀,居高临下,在军事上占尽地形的优势。群山中的制高点是一九零高地,位于县城东面一个叫石头窝子的地方,紧靠黑龙江边,一旦战争爆发,既可依托有利地形阻击苏军的第一波攻击,迟滞敌人的进攻速度,又能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掩护大部队和老百姓向后方撤退。一九四五年八月,苏军进攻盘踞在东北的日本关东军,其北方集群的一支就是从抚远正面发起攻击,尽管有强大的炮火支援,仍然伤亡很大,至今在抚远西山头仍立有苏军阵亡将士纪念碑。正因为如此,一九六九年十一月,沈阳军区下达了在抚远的三个高地同时修筑三条战备坑道的命令,其中的一九零高地坑道由值班分队施工,另两条由驻守抚远的1461部队负责施工,要求在三个月内施工完毕。三个月后,工程按期完成,我也因表现突出而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当时有个口号:“把时间抢在苏修发动侵略战争之前”,似乎战争随时都可能爆发。由于抚远与苏联仅一江之隔,三面临敌,与内地人比起来,那种大战在即的紧迫感既现实又真实。一九零高地为火山岩台地,石质坚硬,计划中的坑道为马鞍型,全长九十多米,在离山顶四十米处分东西两个洞口同时掘进。由于时值严冬,气温低达零下二三十度,加上地质条件差,施工难度很大。全队包括队部和炊事班总共不过四十人,两个工作面三班倒排不过来,只能排两班,每天人均工作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我当时已在队部当通信员,按道理不用参加一线施工,但我仍然主动要求跟班作业,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跟同样身为通信员的黄继光要求炸碉堡的心情是一样的。打坑道不但时间长,而且劳动强度大,打眼、放炮、清渣、撑顶,尽是力气活,十几个小时下来,走路都打晃。尤其是夜班,坑道内通风差,内外温差达几十度,出外穿棉袄,进洞光膀子,惨白的汽灯在炸药的灰烬和残烟中发着红光,石屑和粉尘充斥着鼻腔和咽喉,一阵接一阵地咳嗽,吐出的痰都是黑的。到了后半夜,睏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抡着铁锤还打瞌睡,一位战友的两颗门牙就是那么被我打掉的。最危险的是排哑炮,一个断面七八炮,捂着耳朵数炮响,听到少响一炮,心都揪起来了。凭经验小心翼翼地扒开石渣,露出炮眼,扣去填充物,重新装上雷管起爆,稍有不慎,血肉横飞,后果不堪设想。一天晚上,下班前最后一排炮有一发哑炮,等换上电雷管,发现导线被炸得只剩十几米长了,如果下山去拿,一来一去起码一个多小时,为了抢时间,我让战友们撤出坑道,用两辆手推车做掩蔽物,就在离爆破点十几米处引爆了炸药。爆炸的气浪连车带人将我推出好几米,好在无甚大伤,就是耳朵被震聋了,好几天只见人张嘴,听不见人说话。由于缺人手,没有专门人员运送撑顶木,只好由当班战士上班时顺便扛上去。一九零高地坡度很陡,雪深过膝,空手上山都很累,但我们的战士每天都扛着两米长,饭盆粗,重达几十公斤的撑顶木上山。我经常扛两根,一肩一根,一步一喘,好像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那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挺住!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么?!坑道在我们的苦干中一米一米地掘进,终于在最后期限的前三天打通了。战友们欢呼着,跳跃着,布满硝烟的脸上挂满了幸福的泪水,有人对着苏联的方向大喊:“来吧,俄国鬼子,我在这儿等着你们”!
一九九六年冬天,我带着女儿去抚远过年,又来到了阔别二十九年的一九零高地。坑道口塌了,洞内的撑顶木七歪八倒,满目凄凉。放眼望去,抚远县城炊烟袅袅,人来车往,一派和平景象:千里冰封的黑龙江面上,过往着通商口岸的集装箱车队,两道乌黑的车辙把中俄两国连在了一起。是啊,和平多好!然而,没有战争的准备就没有和平。人们都盼望铸剑为犁,但是,和平的辩证法告诉我们:先有剑,才有犁。在那些和平之犁的铸造者中,有我们全体战友的名字,他们叫“值班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