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三月五日,我失去了一位好弟兄。
他的名字叫陈泽坤。
按中国的传统,人走后的第三年祭日,要对逝者进行一次隆重的纪念。
为搞好这个祭日,在下为《陈泽坤书法集》写了一篇序言: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转眼间,就要到2014年的3月5日了,我们的好兄弟,书法家陈泽坤离开大家,居然马上就到三周年了。
同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三年前,即2011年的3月5日那一天,泽坤在没有任何不祥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当时,噩耗来得是那样快,令人淬不及防,毫无精神准备,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惊和困惑,同时又感到巨大的伤心和哀痛!
不可否认的是,三年来,最直接承受泽坤去世带来的打击和重创的是他的家人,以致至今,他们都难以从失亲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同样,作为泽坤生前好友的我们,也随时都在想念着他,谈论着他,缅怀着他。
我与泽坤从相识到相知,直到他去世仅有六年的时间,远远比不上他与他的同乡、战友和首长相处的时间长。可就在这六年的时间里,我俩却有了密切合作的经历,互相学习的机缘,彼此配合的默契,并一起携手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经历了一些风雨,结下了兄弟般深厚的情谊。
泽坤是从部队工作岗位上退休后,来到我工作的那个书画机构的。当时我正在紧张地筹办北京黄埔大学艺术学院,他在方方面面给我以鼎力支持,并担任了学院的书法教授。他授课认真,待人热忱,学生和教职员工都非常喜欢他,视他为良师益友。
那六年,除了在办学工作关系上的配合,我俩还一起组织了多场大、中、小型的书画展览、笔会以及书画慰问、义卖等多项公益活动。在这些活动中,泽坤都充分地发挥了他筹划、布局和组织活动方面的高超能力。在活动开始前,他能确定主题,整合资源,明确分工,拟定工作步奏并做出详细的时间安排表;在活动进行中,他能审时度势,灵活调整,周密地控制全局,确保活动紧张有序地进行,有条不紊地展开。在活动收尾阶段,泽坤除能最后将活动推向高潮外,还兼顾各方关系,安排善后,使活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凡是参加过泽坤组织这类活动的书画家,无一不叹服他的领导才能和组织才能,同时也看到,泽坤是很能团结广大书画家的模范。
除上面所讲,作为一个长期从事书法专业的人,泽坤对自己在业务上的要求,标准非常高,高到对自己近乎于严苛的地步。
大家都清楚,书法这门艺术,历史传承性非常强。篆、隶、草、行、楷各种书体的形成,都经历过了漫长的历史时期。而每一种书体都有圭文臬字、法碑名帖这样的标杆,引领垂范着后代书人去创造新的书法艺术高度,同时,也广泛地、深度地影响着后人在书法艺术上的审美观念 ---- 这既决定了书法艺术传承的特点,也决定了学习书法艺术的艰苦性。同时,书法教学实践也证明:谁不老老实实去学古人的写法,掌握古人的创作高度,反而给自己找可以“聚墨成形,信笔为体”的理由,其结果必然是“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唐孙过庭语。)
泽坤是深知以上学习书法规律的书人。据我观察,只要是法碑名帖,他几乎无一不临,无一不学。我跟他相处的那些年,只要不外出,每天他都早起,到了工作间就开始临习前人碑帖。除了这个时间段,只要忙完了他计划中的创作任务和日常应酬,略有闲暇,他都会利用起来临习先人之作。
长此以往,泽坤积淀出很厚的书法功底,出手就能写出很抢眼的作品来。但是,他又从不轻易肯定自己的风格,像时下有些成名的书人那样,看他们现在的字跟五、六年前,甚至十几年前的字都没有什么区别。泽坤,总是在变,而且越变越好,越变越让人喜欢!
可惜的是,正值泽坤在书艺上大进大上的阶段,他却突然去世了。并且这一走,又是三年。如果泽坤还活着,这三年的时间,他的书艺当然会更加精进,更加大长。即使如此,从我们收集到的,并在此集中展示的泽坤遗作上看,他也不愧是其时活跃在中国书坛上的,一位名符其实的书法家。
二零一零年,我过六十岁生日前,请泽坤代表书画家在我的生日会上讲话,泽坤说:“行,我答应你。但是你也得答应我,在我明年六十岁的生日上,你也要代表书画家讲话。”
我当时对泽坤做出了承诺。可惜的是,泽坤的突然离去,使我没有实现他的愿望。
遗憾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泽坤去世后的一年,他争气的儿子考上了研究生,同时,他的孙子也出生了。如果泽坤还活着,这两件喜事,会让他多么高兴啊!自然,我们也会在一起庆祝这些喜事的。
按照传统,在人走三年的忌日,是要大纪念一次的。
泽坤夫人丁梅芝女士和儿子陈洺珏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在泽坤三周年忌日时,出一本《陈泽坤书法集》,并请我写此集的序言。
我答应泽坤在他生日会上讲话的愿望没有实现,但泽坤夫人和儿子的愿望我是能做到的,于是就写了以上这篇文章。此外,我在八年前,即2oo6年4月就写过一篇《陈泽坤素描》。请允许我把这篇旧文作为序言的附录,以便泽坤的生前好友和后人,更全面地了解他,永久地怀念他。
漠公
二零一四年二月一日(农历甲午年正月初二)
附录:陈泽坤素描
陈泽坤给我的第一印象就不错:一脸的正气。他长相有点像陈毅,也像孙道临,假如佩上黑色长髯,一定还很像关公,尤其在他喝点酒以后。
我和陈泽坤在同一栋楼里工作已有一年了,两人性格都直来直去并大开大合,且又都有从戎多年的履历,所以与他在一起,颇有和昔日老战友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他离开部队的时间比我晚,军人特征更明显一些。比如大家在一起喝酒,如果他正神游八荒不知独自在想些什么的时侯,忽然有人跟他说句话,他就会激灵一下,条件反射地露出紧张警惕的表情,好像人家要跟他说什么军机大事似的,令人忍俊不禁。每每这时,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刚离开部队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这是长期紧张的军旅生涯留下的烙印。院里人都叫他陈院长,因为他担任我们东方古今书画院院长职务,我则喜欢直呼其名,因为,我觉得这样称呼亲切。不过在正式场合,我还是叫他陈院长。
泽坤立姿写字的架势舒展帅气:挺胸收颌,上身微倾,肩平腿稳,肘悬臂张。他执笔用双钩高管龙眼法,故腕活面大,写起字来自然就没有一点局促气,显得游刃有余,流畅自如。出去笔会或搞些现场写字之类的活动,我俩的桌子常常并列或相对而设,写字间隙看看他写字的样子,不免觉得与他同来是件使人得意的事,给人以大将横枪,出师威武的感觉——真让人提神来劲。
一个人字的工夫如何,我历来主张看看他的楷书。篆得中锋用笔,隶知变化,行、草表韵致,而习楷则懂周正。楷通了,写篆、隶极易上手,因为篆、隶的笔画变化尽被楷书所囊括。而没有楷书基础的行草书家,显然也走不出多远。行似走,行草似跑,草则似跳及舞。一个形体上有缺陷,站不直、立不稳的人,走、跑、跳、舞又能好到哪里去?看泽坤的楷书,不仅精,而且厚,小到蝇头,大到榜书,一看便知写出这种楷的人,一定经过了几十年工夫的历练。泽坤的行书和草书与他的楷书风格反差很大,行草奔放、粗犷,像野马旋风;楷书则中规中矩,一丝不苟,像大臣拟奏。我很喜欢他的楷书《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和《金刚经》,让人一看就肃然起敬,具有正大气象。在挑选挂放在我们大学教室的作品时,我就选了一幅泽坤的楷书作品,用以滋养学生的艺术眼光。
时下,界内某些“大师”顾影自怜,沾沾自喜,早早就认为自己已经“成体”了,其实,这些人的写字工夫远不如泽坤,即便和他们自己早些年甚至十年前的字比较,也没什么长进。之所以如此,可能是满足于已经被社会上认可了,反正名利都有了,何苦费劲儿去搞什么突破。泽坤则不然,每天他早早来到工作室,不忙着还笔债,先静静地啜茶吸烟,然后调墨铺纸,按他自己拟定的计划临写法碑名帖。泽坤的工作室是进门后的第一间屋子,所以他是我每天上班后打招呼的第一个人。
我好睡懒觉,没什么事一般上午十点左右才到院里。一般这个时候,他已经临完了碑帖,桌上摞着他的“作业”。在我与他接触的这一年多里,只要他在院里,天天都是如此。我不知道他的这种临读习惯保持多长时间了,如果已有几年、十几年或几十年,那他的字写到今天这样好的程度就不足为奇了。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我要把我以前的字全部否定。写得太差了!”我有点奇怪:“怎么可能呢?以前的也不错呀。”他说:“不行,越看越丑,全部否定!”我回到楼上自己的工作间,忍不住看墙上挂着的自己的字,竟也越看越丑了。认真想想其实也不奇怪,历史上凡是有成就的书法家,哪一个不是在不断地否定中追求超越呢?且不说超越古人,就是不断超越自己也不错呀。看来,陈泽坤就是这样的人。
泽坤做事情严谨认真,追求完美。他被聘为我们黄埔大学艺术学院的书法教授。一次,我请他给学生们讲《张迁碑》,告诉他关于汉隶的理论课已经讲过了,让他以讲实际操作为主,重点解决学生们如何临写此碑的技术问题。几天后,他请我到他的创作室听试讲。一进屋,我就惊呆了:只见满墙满地都是宣纸,纸上都是他临的《张迁碑》上的字。原来他按字的类型、偏旁部首把《张迁碑》全部归了类。再看他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写了几十页的教案。准备工作之细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说不用听试讲了,肯定没问题,他却不答应。后来,课果然讲得精彩,上过他课的学生,都能写出一手很得要领的“张迁体”。从那以后,他积极要求再给他安排课讲,他说,讲课能促使人去读大量的书,使自己的知识更丰富,基本功更扎实,对写字的认识也更深刻。前几天,我看他又在给丰台书法学院备课,看来他讲课真的上了瘾。不过,话要说回来,我也为我们学院有对教学如此严肃认真的教授而庆幸。
当今,文化事业也要适应市场经济,传播书画艺术也要积极闯市场。书画界里,政府养着的书画家并不多,还有一部分是吃着离退休金专职从事书画创作的,而更多的书画家是靠卖出作品养活自己。在我们中国书画界联合会,第二、三类的书画家居多。为把更多的书画家吸引团结到会里来,我和泽坤这样的骨干每年都要想方设法搞些创收活动。
但是,书画产品也有它独特的方面,那就是它具有凝聚民族精神,美育社会,净化灵魂的社会功能,也就是非盈利性的一面。这里就有一个度的问题,泽坤就常说:该挣的钱挣,不该挣的钱不挣,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和对待。因此,他成了我们联合会组织公益性活动的积极倡导者和实践者。在他墙上的记事板上,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备忘录:某时去某地参加某某单位为残疾人募捐活动,某时去某地参加某组织为救助失学儿童募款活动,某时去某地参加为灾区义卖……等等,他的这些活动备忘总是在不断更新。
去年7月,联合会组织十几个书画家到内蒙古边防部队无偿慰问,由于该部管辖的边境线太长,我们不得不分成东西两个组,我带东线组慰问,泽坤随西线组慰问。当时草原大旱,几月无雨,每天燥风猎猎,白天地表温度达到零上42度,几乎所有的慰问团成员都得了伤热病。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坚持完成了慰问活动。后来两组会合时,听西线组的人说,陈院长每到一个哨所,不顾几个小时的旅途疲劳,下车第一件事就是要来所有干部战士的名单,坚持给每个人都写一幅作品,不写完不休息,边防部队的官兵被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年7月,联合会又准备组织无偿慰问海军部队,听到这个消息,泽坤又兴奋了,他对我说:“你干过陆军,我干过空军,咱们都没干过海军。这次好啊,咱们去海军好好干一把,多给他们留点好作品!”我观察泽坤做这类事不是为作秀,他是发自内心的。他是农村苦孩子出身,他对弱势群体有着朴素的同情心和爱心。在部队当首长期间,他就曾资助过一个班数量的失学儿童上学,一直把他们供到从学校毕业。
书画家的作品大多是创作给别人看的,久而久之,在行为上都难免或多或少有些表现欲和张扬气。而泽坤在场合上很低调,他不会“人来疯”,现场写作时,也不管围观的人有多少,总是在那里默默地写,听到啧啧称赞声或鼓掌声也不动声色。他见到高官、大款、名人,也从来不会上赶子地抢送名片和推介个人专集。但他也不假清高,摆出“我是艺术家我尿谁”的自负派头,他接人待物客气中有诚恳,热情中有自尊,自信中有谦虚。
我亲眼见过一个初学者请他写个书斋名,像这类事我们大多会顺手写一张了事的,而他却认认真真给写了5幅,铺在地上反复比较,选出最好的那张送给人家。泽坤交人取其大处,论事公道。道德品质确实坏的,他绝对不交,但也会做得客客气气,敬而远之。书画界一个不义之人,骗大家出去搞笔会,结果大部分所得钱款被这家伙中饱了私囊。大家谈起这个人气就不打一处来,更有人因人费书,说他的字也烂。泽坤则说,人坏不能说字也坏,他有一部分作品还是挺有功力,应该肯定的。
泽坤要出书,请我写写他。我就很自然地想起上面这些事情来。我觉得泽坤是书界的一个人才,不夸张地说,是德艺都好的人才,照这样努力下去,他会成为知名书家的。不仅我这样以为,其实早就有人看出这一点了。那是泽坤在部队提干不久,因沉迷于写字,屋子里堆满了纸,孩子小不懂事,玩火柴把纸弄着了,引起了火灾。这在部队算得上大事故了,泽坤不仅因此背了个处分,还受到了转业处理。可是,刚回去当老百姓没几天,又被部队首长召回部队,重新办理了入伍手续。可能这位首长意识到了,陈泽坤一走,部队将会失去一位引以为豪的书法家。泽坤,我在最后一段终于讲了你的糗事,不为过吧?
(作于2006年4月17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