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永大桥炸毁以后,从道县往永州成了一条回长沙的捷径。白水公社临近道县,先有一队人侥幸混过去了,第二批走的四名男生险些丢掉了性命。他们搭上一部过路邮车,结果在暴乱中心寿雁被抓,关了六天,每天惨遭一拨一拨的民兵殴打。那些人用扁担用砖头将几个手无寸铁的知青往死里打,四人被折磨得毫无动弹之力。命悬一线时竟出现了奇迹,当地有一人认出了他们,这人的兄弟曾在白水搞过社教,他往来白水多次所以认识。他找来了一驾马车,装满稻草,将四人藏进稻草里戏剧性地救了出去。更幸运的是,他懂草药,随即用草药为他们疗伤,四人得以保住性命。
他们写信给留在白水的知青:“我们被抓,生死未知,千万不要再走这条路。”白水知青接到信后马上找到6950部队的政委,请求派人去道县营救遇难者。一位刚刚新婚的连长和几名军人到达了道县,在制止两派的斗争中,那位新婚的连长不幸罹难。
军人之死使事态的发展更为险恶,部队官兵坚定了制止“暴乱”的决心,加强了对知青的保护。他们四处搜索,寻找滞留的知青。未有逃亡的白水知青当时正在田里割稻,模样装束与农民一般无二,致使军人未能发现。
白水知青中素有一群思想者,遇事喜欢思考、讨论,在马列著作和毛主席著作中寻求答案。危难当头,他们固守原有的精神信仰,还心存着对于事态的一种观望,抓革命促生产的知青难道会被杀? 本村农民说不会,外队的民兵蜂拥而来,将他们赶上了一个山坡。
在经历了一场灵魂和肉体备受摧残的“假枪毙”之后,他们有了清醒的计划,两人一组分散而行,在一个阴雨的早晨,穿上蓑衣、提着篾篓、将斗笠遮住半边脸,从民兵的眼皮底下混了过去。几拨人在县武装部集中后又在军人的帮助下汇集马河等公社滞留的知青一起坐车离开了江永。路上不断遭遇武力堵截,甚至出现了枪口对着枪口的紧张对峙,凭着他们的勇敢机智最终还是闯了过去。
如果没有部队的保护,没有善良的农民的帮助,六千长沙知青的命运必当重写。
王百明死后的三四天里,京广线沿途的郴州、衡阳、株洲以及广西的全州等地火车站所有的月台上,全被逃难的知青占据了。正值时局混乱,列车晚点,知青上不了车。这群人几天的疲于奔命,已是衣裳褴褛、形同乞丐,黑压压的一片,过路司机根本不敢停车。
可以说,大逃亡是知青情绪的大暴发,压抑几年的“原罪”意识彻底清醒了,饥饿者暴发出愤怒的吼声:“黑五类子弟”何罪之有?知识青年何罪之有?他们愤然而起,冲向列车,用石头、扁担砸车窗玻璃,不顾死活地往里爬。火车时开时停,他们被当成暴徒遭驱赶,被机枪团团围住。当了解到逃难知青的真实处境时,才准许上了车。
有一支从牛路口出发的队伍,在离全州火车站六公里的地方集体卧轨。
他们接到了知情人的报信和公社武装部长开出的一张路条:“本来今天晚上要杀你们,是武装部长说了明天再杀……”知青哪还敢有片刻停留,仓皇中连夜奔逃,几天水米未进,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限;有人有钱、有人还有湖南粮票,但是没有广西粮票,在广西境内连一个馒头都买不到。他们的代表向车站、司机多方请求,遭断然拒绝。绝望之中37人走上了铁轨,16名男生在前,21名女生在后,一个挨着一个躺下。如此惨烈的场景,给八月的毒日头抹上了一片凄冷的颜色。相持几个小时后,车站被迫临时加挂了车厢。
8月底,历经千难万险的六千知青终于从各路回到了长沙。
那是一幅幅怎样的流民图! 蓬头垢面、拖着褴褛行李的人,三五人一组、几十人一队,既看不出年龄也难分出性别,爬煤车爬货车回来的更是面目全非。家长最初不敢正眼看自己的孩子,看着就要落泪。
在可以容纳几万人的体育馆里,回城知青为王百明等人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会后,上万人的游行队伍凝成的巨大悲痛,给动乱中的长沙城添了一层厚厚的阴霾。有志者组织成立了“红一线”宣传队,将知青的种种遭遇编成了节目,演出场场爆满;并自筹经费办报纸,《红一线报 》、《 反迫害报 》等,一时间影响甚广。
政府为了安抚知青,每人每月发了9元钱、30斤粮票。
10月8日,中央安置办下达了《 10·8通知 》,要求知青回农村抓革命促生产,不要逗留城市。与此同时,《 致全国贫下中农的一封公开信 》发出,大意是:知青是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下乡的,贫下中农要关心他们,爱护他们……
《 10·8通知 》以后,“9元钱、30斤粮票”的待遇停止。
各级领导开始劝导知青回乡,并对其父母施加压力。长沙城的大街小巷贴满了针对知青的巨幅标语:“我们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刚刚惊魂甫定的知青,特别是父母还在监狱、五七干校、挂牌批斗,甚至生死不明的,看着心里就很难过。
《 10·8通知 》以后,各区派出所公开抓逗留的知青,有的派出所一天可抓三四百人,关起来然后用大卡车送回江永。江永方面也积极配合,向知青宣传:回乡的每人可以领5元钱、一担谷。
此时的知青家长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含着眼泪为子女作返乡的准备。
有一位知青徐的母亲将仅有的两百元钱缝进了儿子的棉裤里,然后跳下了长沙北门的一口“彭家井”。那口井从此远近闻名。
按政策知青徐是不应该下乡的,他是独子,出生时就成了弃儿,被当时一位“官太太”收养。解放前夕养父抛下母子俩独自去了国外,从此音讯全无。养母苦熬了二十多年,年老体衰丧失了生活能力,雪上加霜的是经常挨批斗,洁身自好的老人不堪受此羞辱。
老人以为,死可以为自己一生的苦难、为儿子蒙受的冤屈解脱。她想不到的是,她的苦难也许解脱了,儿子的头上又加了一笔:母亲畏罪自杀。家门贴上了封条,知青徐无家可归,又不敢回乡,只有四处流浪。
10月底,逃亡回城的知青被迫返乡。仍有部分人躲藏下来,在长沙的河码头、建筑工地,凡那些报酬最少、活儿最脏、社会地位最低的人堆中,必有隐藏的知青在。有人投亲靠友走向远方,往新疆、云南、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