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工厂的流水线,郑小琼生产出“自己”—— 245号和她的诗歌 本报记者 马黎
因为写《女工记》,我会经常去湖北、湖南、江西等地,跟随工友或者朋友一起去她们老家,杨红与周红是我去湖南碰到的两个女孩。这两个女孩大约是1997年或者1998年到广东从事色情行业。
我有一位邻居是卖淫女,我说我是业务员,我们经常碰面,她经常带不同的男人回来,我会跟她点头,也仅仅只是点头。
大约一个月后,我知道她是四川的,我们以老乡相称,她有时会到我房间借一些打工类杂志,我们之间的交流慢慢多起来,她会讲一些她们的故事,07年过年,她回四川了,告诉我回去相亲了。
有一些类同周红一样的女孩,从事这个行业时很年轻,没读多少书,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她们没有了正常生育能力。我遇到从事这个行业的女性,她们似乎分成两个群体,一般来说,结婚后,如果生育了小孩,生活便走向正常轨道,返回到母亲、儿媳、妻子的正常角色,生活慢慢稳定下来。如果结婚没有生育,几年后,大部分人都离婚了……
杨红们则是另外一条道路,她中间选择了外嫁,未婚先育。
在这之前,我无数次想用道德等来评价这一切,但是在真实面前,常常觉得无言以对。
(摘自郑小琼《女工记》后记)
245号的孤独
没了名字,也没了尊严
《女工记》里,近100首诗,标题都是女工的名字:延容、姚林、田建英、杨红、周红。那些日子,郑小琼躲在工厂集体宿舍窄小的被窝里,用圆珠笔记下工友的故事,写上她们的名字。
在流水线上,女工们被简化成了四川妹、贵州妹、装边制的、中制的,以及工号。刚开始,郑小琼被叫“245号”时很不习惯,后来才明白,那是管理的最好办法,因为工人三天两头离开,流水线前后协作的人还记不住名字的时候,这人就走了。
但是,她还是努力地叫着她们的名字:插钢通的刘忠芳,旗仔的戴庆荷、陈群……因为她知道,每当人家叫她“装边制的四川妹”时,心里会难过,她更希望人家叫她的名字,“当她们听到我叫她们的名字,先是惊愕,然后会很兴奋地问:‘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每个人的名字都意味着她的尊严。”后来,她在诗里这样写。
孕育财富发酵梦想的大工厂里,一个青春女孩最基本的身份象征,首先丢失了,之后,让她不习惯的东西太多太多。
来东莞的八年里,她在十多家工厂打工,电子塑胶厂流水线的装配工,毛织厂的学徒,五金厂的操作工,鞋厂的品检,家具厂的仓管,还有录相带厂的装配工,车间文员,宿管,业务文员等等。工种虽然不同,但孤独感是相同的。
“你刚熟悉一个人,也许明天她就离开了,你时时面对陌生,高强度的劳动等等,这种孤独太强烈了。当时我记得还查暂住证,走在大街上,怕被查暂住证,怕被收容等,生活在一种恐惧中。”
一群外来者
城市中有机会但没有港湾
在她决定离开家乡,独自来东莞打工时,这些都是不曾想到的。
她生长在四川南充一个普通农村,父母都是农民。她从卫校毕业后,没等到工作分配,因为家里为了供读书欠了账,所以不得不早点“出来”。正好,有个老乡在东莞打工,说很多工厂在招工。
她只想在广东这边打几年工,赚点钱,回到家乡的小镇上开一个服装店或者小卖店之类就好了,“这是当初出来的理想。”
很多年后,当她开始关注身边女工的命运时,也多次问过她们这个共同的问题:为什么要出来打工?
“第一代——也就是二十年前的打工女说是为了要回去,第二代是要呆下来,第三代,也就是现在这一代90后,反问我为什么要回去?”
几乎所有人都和她当初一样,没有高大上的理想,也没有想过婚姻爱情——在大城市,毕竟能够找到工作,大家也看到一些成功的例子,比如有老乡在这里打工几年,开了自己的小工厂等,“至少不像呆在家里,完全看不到未来,出来也许可以找到更美好的未来。”
这些实实在在的、可预见的理想,后来怎样了?
2008年,经济危机,郑小琼做工的公司倒闭了,恰好,广东作协有一个农民工作家培训项目,选了三十几个农民工作家到省作协培训,那些年,她已经零零散散写了好多诗,也得了一些奖项,便有机会到《作品》杂志培训,一年之后正式调了进去,工作至今。
她没有回到家乡。跟她一起出来打拼的朋友,大部分也还在外面。“开小店的理想,后来冲淡了,随着时间,一些曾经的理想消逝了。在大城市,机会多,这是现实。”
但是,虽有城市的庇护,港湾,依然找不到。郑小琼发现,这一代打工女的漂泊感,比前两代人更强。
她曾经和一位名叫小玉的女孩交流过,18岁,农民工二代。小玉曾跟她抱怨:像妈妈那样天天上班,天天加班又如何,还不是要回老家,反正那点点工资也在这里买不起房,反正别人的眼里就是一个外来工。
“因为父母们努力地工作并没有能够融入城市中,在她的意识中,知道融入城市是一种想都不能想的奢望。”郑小琼说,在城市管理者眼里,她们只是一群临时闯入者,一定会离开城市,回到乡村。
纯粹的爱恋
他们不想车子房子,只是相爱
流水线、加班、背井离乡、疾病、卖淫、遗弃、流产……在《女工记》里,这样的字眼很频繁,郑小琼在屏幕那头发来四个字:这是现实。但她在诗里想呈现的,是更多被遮蔽的现实,比如单纯的爱情。
2006年的一天,她生病了,在医院碰到了要去堕胎的工友,旁边陪着一个年长的工友。她这才知道,年长的陪很多工友来堕过胎,有一个工友在小诊所,清宫未尽,做了三次,估计以后难以生育了。
“在工厂里,大家都是年轻人,自然会有爱情,但有很多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呆在一起,怀孕后选择去做人流,很多女工很年轻,来自乡村,这方面知识少,很少避孕。”
尽管卖淫、色情交易等等消息在身边爆炸,但这些年的打工生涯,郑小琼反而感受到来自流水线的爱情要纯粹得多。两个底层年轻人,不知道对方的家庭、过去,没有想过房子,车子,他们相爱了。“那些一夫多妻的感情骗子有,但我见到更多的是纯粹的爱情,也许在现实面前有些脆弱,但是也有很多人开花结果。”
比如她的工友里,男孩子来自贫穷的山区,女孩子是小镇上的,女孩看中他,仅仅是男孩人好,肯学,上进。男孩从流水线做起,后来做拉长、机修、工模师傅,他们恋爱时,他还是流水线的搬运工。
“女工们的希望很简单:有一个可以眺望的未来,嫁人也好,或者至少有一个安居的地方,过得有尊严。”
现实并非如此。她的手指上的伤疤,是在塑料厂打工时留下的,机器压掉了指甲盖。后来,她在五金厂打工五年,每个月都会碰到机器轧掉半截手指的事。而被狗咬死、过劳死、被拐卖的女工,无声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如今她最关注的,是女工的非正常死亡。
“珠三角每年有超过4万根的断指之痛,我一直在计算着,这些断指如果摆成一条直线,它们将会有多长,而这条线还在不断地、快速地加长之中,此刻,我想得更多的是这些瘦弱的文字有什么用?它们不能接起任何一根断指,但是,我不断告诉自己,必须写下来,把我自己的感受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