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百态（八）
父亲 儿 子
也许是真的老了，我常常独自一人，躲在自己的屋里翻开那本已经老旧的影集，默默地看着儿子小时的一张张照片，一向被老婆斥之为“心如铁石”的我，此时心中总会涌起阵阵酸楚。他小时多么乖，也那么聪明，嘴巴也甜，在我们的小区里，街坊邻居都对他赞不绝口。刚上幼儿园时，他就常常被老师带着，去给大班的孩子们讲故事；上了小学，每一个学期过去，他都能将语文课本里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我在接送他的路上，教他背唐诗宋词，很快他竟然能够背下来将近一百首，包括白居易的《长恨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和李白的《将进酒》等很长的作品。后来每每看着电视里那些孩子们的所谓大赛，我总是不无骄傲地说：比我儿子差远了！
我喜欢历史，也许是基因使然，他也喜欢，不过我们泾渭分明，我喜欢中国历史，从上古史到奴隶史，再从封建史到民国，我都读过，能够历数一遍；而他则喜欢世界历史，什么彼得大帝、拿破仑、威廉大帝等等，都能够如数家珍。有时他也会让我很难堪，最让我尴尬的是，我自幼喜欢美术，尤其是学院派油画。有一次我正看着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赞不绝口的时候，他忽然问我：“老爸，您知道意大利文艺复兴三杰都是干什么的吗？”我自信地说：“当然是了不起的艺术家！”他说：“老爸，不知道就别说，让别人笑话。您知道吗？人家的职业都是建筑师、科学家，达芬奇设计飞机时比美国的莱氏兄弟还早哪，美术不过是人家的业余爱好而已。”天哪，当时他才上小学四年级！
最让我难忘的是他那颗感恩的心。我在家里是独子，他自然也就是父亲母亲唯一的孙子，自降生那天起就注定了他会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记得我小时，父母工作忙，那个年代他们的生命似乎都是党的，和父母在一起常常是一种奢望,以至于有时盼着自己得一次病，因为只有那时，母亲才会天天陪在我的身边。可是他就不一样了，父母离休后，有了孙子，他们仿佛是要把当年本应该给我的爱全部倾注到了他的身上。一向冷若冰霜，白发苍苍的老父亲，竟然每天将他托在手里，从不放手，一年到头从不愿意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是去几天姥姥家，也总是问什么时候回来。记得有一次，儿子就要放寒假了，老父亲天天数着日子，嘴里不时地念叨着。而就在儿子即将放假的前几天，他突发脑血栓，在病床上躺了三天，神志不清。到了第四天，也就是儿子回来的前一天，他突然清醒了，但说话还不利索，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母亲俯身道：“你慢慢说，我听着呢。”半晌他才哆嗦着嘴唇含糊不清地说：“孙子该回来了，你赶紧去银行，把他下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取出来吧，别耽误了。”我在旁边见到这一幕，不禁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儿子也对爷爷奶奶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感情，上大学后每次放假回来，总是守着他们，一刻也不愿离开，以致让我和妻子都有些嫉妒；在他爷爷去世前住院的那段日子了，他衣不解带，日夜守护在老人的身边精心伺候着，当别人想替换他，让他歇歇时，他总是固执地摇摇头拒绝了，让同病房的患者十分羡慕。爷爷去世时，在殡仪馆他捧着老人的遗像，一刻也不肯松手，我想接过来替他一会，也被他坚决地拒绝了。难怪他舅舅常常说：“他爷爷真的没有白疼他！”
呵，他曾经是我的骄傲，是我的全部！然而随着社会的变迁，随着孩子叛逆期的到来，我发现他渐渐变了，觉得他开始变得固执，冷漠。观点也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们的关系渐行渐远了。但也许是“爱之深，责之切”吧，我对他依然那么严厉。然而，我似乎忽略了一个事实，他已经长大了，和当代所有的孩子一样，与我们这代人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条无法逾越的代沟。于是，我们之间常常话不投机，甚至发生争执，彼此之间的交流也就越来越少了。
然而我知道，就像我与父亲一样，他也和我一样，平时都不善于流露感情，但是心是热的，血也是热的。他上大学时，年迈的老父亲就像被摘去心肝一样，目送着他上了汽车，竟然老泪纵横。我蓦然发现，在儿子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最令我难忘的是，在与妻子一起送他到大学校园临别时，一向对我敬鬼神而远之的儿子忽然拉住我的手，真情地说：“老爸，爷爷、奶奶岁数都大了，需要有人照顾，您自己的身体也不太好，以后还是少喝点酒吧。”一瞬间，我的眼睛湿润了，一向很少动感情的我，竟然第一次转过脸去，悄悄抹去了眼中的泪水……
我，从不愿意当众落泪，即使是父母去世时，也因此常被妻子斥为面冷、嘴冷、心冷。我不想辩解，因为我的父亲就是这样，我就是遗传了他的基因，老人家平时冷若冰霜，即使对我这个唯一的儿子也从不假辞色。可在六十年代我一场大病险些命丧黄泉，当我痊愈后听母亲对我说：“我这一辈子第一次看见你爸爸掉眼泪。”哦，我的老父亲原来也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其实，我也常常扪心自问，父母亲总是将最好、最宝贵的留给孩子，像蜡烛不停的燃烧自己，照亮孩子！而我们呢？有没有腾出一个空间给我的父母，或者只是在当我需要停泊岸时，才会想起他们……
其实，我也知道，父母亲想要的真的不多，只是想要我们多陪陪他们，哪怕是一句随意的问候:“爸、妈，你们今天好吗？”
其时，我也常常在想：我希望我的子女以后如何对我。那现在，我有没有如此对待我的父母？我相信，人是血脉相传的，现在，自己如何对待自己的父母，以后，自己的子女就可能如何待自己。人世间最难报的就是父母恩！
其实，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在老人去世时，虽然众目睽睽之下，我咬破嘴唇也没有掉泪，可是回到家里，我却独自一人躲进老人生前住的屋子里，面对着老人的遗像，长跪在地，泪水纵横，哭了很久，很久……
受父亲的影响，从小到大，我对儿子也是严厉多于抚爱，容不得他违背自己的意识。因此，随着他的长大，我们之间似乎变得越来越陌生，冲突也时常发生。终于，在一次激烈地冲突中，我竟然动手打了他，而且出手很重，用一根铁棍打破了他的头。
自从那次之后，我们变得形同陌路，几乎再也没有说过话，我看得出，在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常常是冷漠甚至是仇恨的目光，最后，他一个人搬到了家里那套空旷的新房里，没事绝少回来。直到有一次，我得了一场病的时候，他才来到医院，也只是默默地尽着做儿子的责任，用医用活动床推着我上下楼作各种检查，但是很少说话，简直可以用惜字如金来形容。尽管如此，我的心里还是涌起一丝温馨……
从此，在相册里每当看着我年迈的老父亲抱着他，祖孙俩脸上那种开心快乐的样子，曾经的一幕幕往事，总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撞击着我的胸膛。人老了，也许就会变得脆弱，就像一向冷漠的老父亲到了晚年一样，此刻我的鼻子常常会一阵阵发酸，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于是，我似乎是用笔蘸着泪水，在自己半生的写作生涯中，第一次写下了一首歌词：《隔辈人总是那么亲》，它就像一溪清流在我的心底涓涓流淌：
“当我降临人世刚刚睁开双眼，最先看到的是，您那喜悦的眼神。那不是爹娘深情的双眸，那是隔辈人一颗抚爱的心。从此您把我托在手一刻也不肯放，直到我迈开第一步站稳了脚跟。学校的路上您牵着我的小手，小心翼翼注视着那飞驰的车轮。如今我已长大求学在外少陪在您身边，却怎么也忘不了送我时，您昏花的眼睛里那隐隐泪痕。
隔辈的人啊，总是那么亲，假如真的有来世，我还想紧紧地依偎着您。
记得我小时候刚刚懂事，爹和娘就告诉我，隔辈人就是多么亲。唤一声爹娘千万莫嫉妒，他也是你们年迈的老父亲。当我调皮惹爹娘扬起巴掌的时候，总是您紧紧护住我娇嫩的臀。如今您已经鬓如霜染步履蹒跚，永远不变的是您那颗疼爱我的心。如今我已长大工作在外远离了您身边，可我却总盼着回到家，陪伴在您的身边共叙天伦。
隔辈的人啊，总是那么亲，假如真的有来世，我还愿意一辈子伺候您。”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4-3-18 12:10:3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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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4/3/17 10:55: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