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首语：《悲情八月》属于大型纪实性采访系列散文【采访远去的岁月】里的一篇，采访记录了三十多年前，在西部深山里俩位知青老前辈生命中一段悲痛欲绝的经历，历史与命运对他们太不公平了！
为了便于和读者进行直接的心灵对话，系列采访散文均采用第一人称写法 ———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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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不忍公开帖出，怕引起您的伤痛，怕给您平静的日子又带来更深的悲痛与泪水……
悲情八月
1974年，历史上那场空前的浩劫还没有结束。
8月22日
“场部今晚放电影！”“场部今晚放电影！”学生们纷纷把好消息告诉我。山里看场电影不容易，大家奔走相告，像过年一样高兴。学生们问我：“老师，您去不去？”犹豫之中的我，看着一双双期盼的眼睛，砰然心动，我答应了孩子们的请求，决定晚饭后和他们一起去场部看电影。
电影上、下两部，加上新闻片，到十点多钟才散场。
场部到阳山学校十里路，山里天气说变就变，刚翻过到阳山梁就下雨了。夏季的雨，没有规律，不一会儿，雨就下得很大了。
阳山是座大山，从梁顶到学校宿舍少说还有四里路。雨就像有意和我们作对，越下越猛，山路越来越滑。由于山势陡险，我挺着个大肚子，行走已非常艰难，只有靠战柱牵助，一步一步往下蹭,从雨下起那刻起，我就被无尽的懊悔缠绕。悔不该去看电影。
命运无休止地戏弄着最无助人们！
事情终于发生了！子夜时分 ，在睡梦中被一声轻轻的爆裂声惊醒，只感觉到有很多黏液从身下流出把棉毯都浸透了，我立即叫醒了酣睡中的战柱，眼前的情景把我俩全吓呆了！
柱子和我面面相视，刹那间，我们都傻了眼！难道要生产了？不，推算还得二十天，莫非提前了？是不是受了颠波？思绪在繁杂纷乱中像脱缰的狂马……
我们太年轻了，对生孩子一窍不通啊，情况紧急，我说，快去请房后的刘姨！
刘姨本人性胡，是六个孩子的母亲，老人家性格豪爽乐于助人，邻里间有事 ，刘姨总跑在最前面，她不止一次对我们说过，生娃娃时一定要叫她。
刘姨披了件衣裳，急急忙忙跑进来！
雨已经停了，没有月亮。大雨之后，夜里的气温下降了好几度,深山的夏夜是很凉的。
8月23日凌晨。
孩子的一条小腿下来了，是立生！刘姨急得一头冷汗！
孩子生不下来，刘姨急忙说：“快！快！快去场部请李大夫！”说时迟，那时快，战柱没等刘姨话音落下，已经窜出了门外！
那年，依妹也和我们住在一起。妹也是知青，是个刚过二十、漂亮文静的小姑娘。根据她本人的一再提出，我们趁兵团即将移交给地方管辖时混乱期间，把她从一天只挣两毛钱的农村调到了军马场，虽然生活依旧艰苦，但姐妹们能相互有个照应，也算给父母减轻了一份负担。
依妹是个小姑娘，本不应让她目睹亲姐姐生孩子的痛苦场面，实在没有办法！在战柱走后，急需人手的时候，是刘姨喊依妹进来的。那夜，依妹，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和刘姨还有我一起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八月之夜。以后的日子里，又和我们一起熬过了生命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柱子没走一会儿，肚子疼痛急剧了。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山高夜黑、道路湿滑，柱子什麽时候才能跑到场部？李大夫下没下山？万一李大夫下山去了城里，那可怎麽办？我只感觉到一阵一阵晕旋，一阵一阵清醒……
肚子里像有一千把尖刀在搅动……
我浑身已被汗水浸透，孩子还是生不下来！情况越来越紧急！刘姨使出了全身解数，我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
大约一个半小时左右，战柱和李大夫终于来了！从时间推算，他们来回都得——跑——步——！
我已精疲力尽。
李大夫，陕北米脂人，四六年解放战争时期参军，那年他十四岁。后来随野战部队医院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再后来转业到兵团，调到二营卫生所任所长。
李医生毕竟军医出身，遇事不惊，几经运转回合后，就把吊在外面的小腿送进体内，又把胎儿的两条小腿同时拉了出来……
那时的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通过这次难产，它才使我真正感受到“母亲”二字的伟大、神圣与沉重。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儿，恭喜你们！”随着李医生的带着疲惫的笑声，“哇……！”我的儿子向陌生的世界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悬在半空的心落地了，大家都笑了，刘姨含着泪花笑了，娟妹高兴地给刘姨和李大夫一人倒了一杯糖水，战柱是话语不多的小伙，从他眯缝的的双眼中，看出内心抑制不住的欣喜……窒息的空气立刻流动起来。
8月24日。
奶水是婴儿成长的食粮。由于长年累月营养不良，我的身体在产后更加虚弱。生下孩子已经两天了，奶水还是没有下来。有几个上了些年纪的女人说，可能是属于“谗奶”，只要喝一些油水比较大的汤，奶水就会下来。山高水远，我们上哪里去找“油”一类的食物？整个山上，几乎停油三个月了，没有油水的日子就这样挨着过，如果去城里买，往返也要两天时间。孩子没有奶吃怎麽办？我焦急万分！战柱和依妹也急得直打转转。有的邻居说，在母奶没下来之前，可以暂时给小娃娃喂点红塘水。真是病急乱求医，我们就给孩子喂了两天的红塘水。
8月25日
三天过去了，奶水还是没有下来。邻居中有个叫兰的，她孩子四个月了，见我奶水还没下来，主动提出给可怜的孩子喂点奶。虽然，人与人的身体素质有所不同，但是，兰和我同生活在一种环境里，承受着同样的艰难、同样的困苦，她的奶水又有多少呢？怎麽能抢她孩子的饭碗呢？后来，兰给我的孩子喂过两三次奶。此事，我和柱子感激不尽，永远记在心里。
虽然，大家都为奶水没下来焦急，但还是高兴。尤其是柱子和依妹，在孩子出生后第三天，我见他们俩翻了好半天字典，说要给小娃娃起名字。一会儿听见俩人“咯咯”地笑，一会儿又唧唧喳喳争个不停，好象听见孩子名字叫“法”。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产后体质相当虚弱，我没有力气和他们说话，那个下午我没有说一句话。
快天亮时做了个梦：一位身穿青色裤褂，年过古稀，面目和善的老奶奶慢慢向我走来……我和老人打了招呼后，问：老奶奶，您有什么吩咐吗？老人家一脸慈祥，她说：你儿子的名字叫‘留成’。话音落，老人家就不见了。梦匆匆结束了。
梦醒后，心中感到有些蹊跷，就把梦见的情节告诉了柱子。我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柱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你是什麽时候开始相信迷信的？还是个人民教师呢！”一句话，噎得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心里想，我清楚战柱要给儿子起“法”字，是当时正在大搞“法家”“儒家”运动。
奶水还没有下来，孩子的哭声撕裂着我的心！在我一再催促之下，战柱终于下了去城里买炼乳的决心。他是吃过早饭离开家的，临走时，我再三对他说千万要尽快回来，但心里清楚，山路难行，徒步往返一百五十里，男人的腿再快，也得等到第二天下午。
8月26日。
整整一天，没有听见孩子的一声哭叫，大家在都夸我的儿子乖……
整整一天，屋子里显得异常安静，我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慌张……
整整一天，没有给孩子喂任何东西……
时间像凝固的岩浆……
到了下午四点多锺，孩子仍不哭不叫，突然，我隐隐约约感到有一种不详的预兆！我立即抱起孩子！孩子紧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我的心一阵哆嗦！仔细一听，心脏在跳，小手还是热的，但孩子的嘴角边已冒出了白沫！
从那一刻起，我再没有放下过孩子，我心急如焚，我的灵魂在呐喊，我的孩子饿啊！战柱啊，快带着炼乳上山来！快救救咱们的孩子啊！
孩子嘴里的白沫不停地冒出来，我浑身像筛糠般地抖着！
邻居们一个接一个跑进来。
“快去请李大夫！快！”“李大夫去安化了，要两天才能回来！”
大家急地乱成了一团！面对生死存亡，我是弱者！大家也是弱者！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挣扎在死亡线上！我是罪人！我活活把自己的孩子推向了火海！
孩子饿死了！！！
孩子死在我怀里，孩子小小的身子在我怀里渐渐冷却……
我疯了！欲哭无声！天塌啦！地陷啦！我在天地间窒息……
我死死抱紧我那可怜的孩子，泣不成声！小小的生命只在世上停留了四天！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是无罪的！为什么厄运要降临在你的身上？我问天天不语，问地地无声……
……强大的悲痛使我几乎失去理智！
窗外，夜是那么黑！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大约十点左右，战柱一头闯进来！带着山林黑暗与清冷，他满脸疲惫，浑身泥土……
原来，是协助阳山割菜籽的桂英姐，急急忙忙跑回场部给城里办事处打电话通知柱子的。电话里桂英姐只对柱子说：“娃娃情况不太好，你要连夜上山！”
面对满屋人的神情，柱子明白了！他一下子傻了！他哭了！二十五岁男人的眼泪是不轻易流的！我和他从相识相恋到结合，无论在怎样艰难险恶的环境下，没见他掉过一滴泪！
常言说：枪打出头鸟。由于战柱在知青中威信高，当大伙重返黑石嘴后，实行极左路线的军代表为了报复知青，就抓住战柱不放，竟对一个小青年实行所谓的“无产阶级专政”！可战柱，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面对来自多方面的压力，头都不低一下！后来，军代表命令他带领一帮我应该称一声老前辈的“反革命”、“走资派”上老林里去砍木头、割竹子。记得那是整整一个冬季啊，战柱领着曾经为新中国的解放事业和建设事业，立下汗马功劳的“反革命”“走资派”们，站在没膝的深雪里不停地砍木头、割竹子。山高林密，连飞鸟都不愿停留的密林雪坡上，战柱他们随时随刻都有遭野兽袭击、被尖利的竹茬子穿透脚心的危险！有一次我见到他时，发现他的绿色军棉裤烧了一个大洞。后来才知道，雪舞隆冬，在那片没有人踪鸟迹的冰天雪地里，战柱一行人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生火取暖时，把裤腿烧着了都不知道。
……
我们的儿子死了！他真的死了！8个多月啊，8个多月的盼望在瞬间粉碎了！一片春光顷刻间化为乌有！
不！不！！……不！！！……柱子大声哭喊着，强大的悲痛使他忘掉了一切！他死活非要从刘姨怀里夺走孩子……。战柱号啕大哭，他说一定要见儿子一面，他说要给刘姨跪下……刘姨死死抱住已经冰冷的孩子不让战柱夺走……刘姨阻挡了战柱的哭求……战柱最终没能见儿子最后一面！
……
悲哀笼罩着八月的黑夜，那个深山的夜，黑得使人害怕，黑得使人战栗！！！
黑夜沉沉，孩子被刘姨抱走了，孩子裹在依妹用自己衣服改做的包裙里，他静静地走了，他永远不再回来！……
……
夜很深很深了，大家拖着沉重的脚步逐渐散去……
那一夜，我听见漂亮的依妹一直在外屋低声抽泣，我和战柱一夜间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强大的悲痛已经把心割得支离破碎！
8月27日
听说是桂英姐几个姐妹，在山涧找了一块背静地儿，悄悄用菜籽杆把孩子烧了。消息传来，我心如刀绞！我的孩子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被烧成了焦碳！烧成了灰！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我和柱子怎不呛天呼地、悲痛欲绝！灵魂出窍了！随着孩子在烈焰中痛苦地挣扎，心已被烧成了灰，和孩子可怜的身子一起在这座深山里飘成了烟……
多少美丽的梦想成了泡影！千百次回忆这段往事，心千百次地疼痛，那个使人心痛欲碎的八月黑夜，在火中被烧成焦碳的是我的亲骨肉啊！
可怜的孩子啊！你只活了短短的四天！你饿着肚子走了！
可怜的孩子啊！你没有享受到人间的阳光，没有得到父母的宠爱，你饿着肚子匆匆走了，走得如此让你的父母心痛一生！悔恨一生！！
可怜的孩子啊！妈妈对不住你！由于我们，使你成了一个出生在生存条件及其贫苦、缺医少药、自然环境及其恶劣中的早产儿……
可怜的孩子啊！如果，那个雨夜妈妈不去看电影；如果，你出生后爸爸能及时去城里买炼乳；如果那天有李大夫伯伯在；如果，妈妈能让你出生在大城市里；如果、如果、如果……一切一切都晚了！永远、永远！！！对你来说，我和战柱是世界上最槽糕的父母！！！无限的悲痛、无限的悔恨将伴我一生！！！
八月，黑色八月！！！
八月，悲情八月！！！
岁月不能倒流，痛苦却天长地久！！！
遥望西方，天际苍苍茫茫，云雾迷朦的深山里，那间四面进风的小屋内，有我九年的情爱与眷恋，有我的欢笑与泪水，有我鲜红鲜红的骨血！
……
采访后记：
季节是真实的，又走过了多少个八月？
秋天，在你不经意时刻又要来到。
一枚落叶飘飘悠悠飞进窗子，恰巧落到手中，望远处苍郁大树，季节的腥风血雨中，它也难免枝折叶落！生命如此脆弱！
独坐窗前，临风含泪写下此文，悲痛的故事使得无数次停下敲击键盘的手，黑色的字母一次次变得模糊……连续几天不敢往下写，怕惊醒了那个可怜的孩子！
人间还有比亲眼看着自己的亲骨肉渐渐死去、而不能相救更残忍更巨大的悲痛吗？我问天地，天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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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女主人公就是《第一堂课》里那个年轻美丽的女教师，她在深山整整九年，在极其艰苦的环境里，以顽强的毅力，克服重重困难，培养了一届又一届学生，亲自把他们一个个送到山下的中学，因为缺医少药，因为及其艰苦的生存条件，和及其贫瘠的物质条件，她自己的孩子却永远埋在了那座大山里！
写完，我泣不成声……不能不允许我向中国那一辈知青为历史付出的巨大的、惨重的代价———深深鞠一躬！！！
请点开悲凉的大提琴曲《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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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8/12/11 23:21:0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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