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邻舍
我写十号门头里的住户,题目自然想用“邻居”。可是,慈城人把“邻居”称作“邻舍”,也称“隔壁邻舍”,用“邻居”作为题目好像并不确切。慈城话是我熟悉的最具特色的方言,比如说,阿旺嫂攀下的茭白拿到小菜场里卖,根法嫂过来了,虽然是出一样的价钱,但她把茭白的叶子都剥光了。阿旺嫂不爽,事后有人问她为什么不予当场制止,阿旺嫂说:“咋弄啦?邻舍隔壁的。”在这个场合里,阿旺嫂把“隔壁”与“邻舍”次序反了过来,表达的好像又是一种人间关系。由此可见,作为题目,比起“邻居”来,“隔壁邻舍”显然多了一份情趣和地域色彩,那么,我就选用“隔壁邻舍”。
冯长庚
印象中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慈城的夏天真热。小暑一过,灼人的阳光日见毒辣,烈日下道地里的青石板散发出逼人的热气,婴儿的脖子上长起了一点点一层层淡红色的痱子,摇篮被人“吱嗄”“吱嗄”地摇着,哭闹声扰得打中觉的大人们心烦意燥。
日头慢慢地落下去,道地里开始有了马头墙的投影,阴影渐渐地朝东推进,很快复盖了全部。这时候,孩子们打来了井水,把一桶桶冰凉的井水泼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几百年来,居住在这个门头里的人都用这种古老的方法防暑降温。在那个年代,整个慈城镇,没有一户人家用过电风扇。
夜饭后,大人小孩随带椅子板凳,先先后后,散散漫漫的坐在道地里乘风凉。女人这一堆里,冯师母的见闻最让人惊奇:俭德坊的应家二嫂托人从上海买来了一双卡普龙袜子,据说袜底五年都不会穿破。杨师母则急着与人分享自己的喜悦:上午她去洋布店扯布,碰到一块6尺2寸的零头布,蓝色的细卡其,给儿子做裤一点也不伤料,而她呢,节省了8寸的钞票和布票——零头布——洋布店白送的!男人那一伙里,篾匠阿三刚从三北回来,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有关三北人打大阵的故事。小孩们坐成一排,玩着一种名叫“踢踢扳扳”的游戏。
冯长庚住在后堂的东厢,瘦高的身材,有一点驼背,老伴去年刚刚去世,儿子在外地工作,夜饭咸菜倭豆芽过过,独自喝了一杯老酒。这时候,他已收拾了碗筷,左手握了一把蒲扇,右手提着一把竹椅,赤着膊,拖了一双木拖鞋,“踢拖”“踢拖”地从上阶沿上走下来。如果在平时,总会有人笑着与他打个招呼,这天他的屁股刚在竹椅上坐下,女人男人们的说笑声一下子刹住了。冯长庚惊愕地看着他们。有人别转了目光。
杨师母住在后堂的西厢,平时喜欢搓搓麻将,三天前的夜里,派出所的叶所长前来捉赌,当场把篾匠阿三、应家二嫂、根法哥他们四人堵在屋子里,连夜去了派出所。真晦气!隔壁邻舍搓搓小麻将,一场下来,输赢都不会超过1元,竟被警察捉进派出所里关了半夜。这里肯定有蹊跷:篾匠阿三他们是等天黑了从中华路的后门悄悄地进来的,没有碰见过熟人;搓麻将的时候关好了门窗;桌子上垫了一层席子,洗牌也很小心,肯定不会有声响惊动别人。难道是有人告密?
冯长庚出身于名门望族,据说东汉的大树将军冯异就是他们的祖宗。他爷爷的爷爷冯云濠〔冯阿荣〕大清咸丰年间朝野闻名,有家财二千万两白银。冯氏家族在慈城。一直有冯半城的说法。冯氏衰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据说是后人们染上了吃鸦片的恶习,他们认为吃喝嫖赌是败家的勾当,而吃鸦片可以“守家基”。一个鸦片鬼竟然可以守住万贯家基,这真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荒谬理念。及至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1949年,冯长庚已经卖光了最后一亩田地,最后一间房子,他的老婆甚至要手持筲箕向隔壁邻舍借米落镬了。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单以家庭成份来说,冯长庚并不是共产党打击和改造的对象,甚至他还当上了北门区居民委员会的治保主任。隔壁邻舍们依旧看不起冯长庚的一生不务正业和为人处世,可是不能不敬畏治保主任的角色。逢年过节时冯长庚会分派十号门头里的右派份子冯惠良、王衡他们去打扫马路,有时候,他还会接待那些拎着包的外调人员——那个时代,凡是升学、当兵、入党、提干等等好事,相关部门都要组织外调,隔壁邻舍们都不想让自己子女的档案袋里留下不利于前途的文字。因此,十号门头里的小孩都叫他长庚伯,就连比他年纪大的应家二嫂也这样称呼他。
自从被叶所长捉了赌,杨师母就没有与冯长庚交过口,她确信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冯长庚!这个没良心的,现在他的子女出道了,每月都给他寄来生活费了,可是,他也不想一想,当年夜饭米勿落着的时候,是谁给了他家的接济?应家二嫂则可惜被叶所长没收的那一付麻将牌,那是一付多好的牌呀,宽大又厚实,传统的骨竹镶嵌工艺,144只牌的竹面,没有一只有斑记的。最难得的是那二粒象牙骰子,圆润而又光滑,扬手打在碗里,二粒玲珑剔透的骰子的溜溜的漩转。应家二嫂的娘家是三七市董家,陈布雷的母亲与她的阿娘是麻将搭子,用的麻将牌就是这一付。可是冯长庚,他也不怕伤阴积,邻舍隔壁的,亏他下得了手?
冯长庚坐在竹椅上摇着扇子,裸露的两肋排骨一根挨着一根,让人联想到洗衣裳的搓板。道地里静了下来,只有小孩们拍着手唱着古老的童谣:
“踢踢扳扳,扳过南山,南山北中,子宗买牛……”
文化大革命的初期,运动的重点是斗倒斗臭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走资派关进了牛棚,革命群众,革命军人与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三结合,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接下来,印有毛主席“已阅”的红头文件传达下来:当前革命队伍里混进了阶级敌人,要清理阶级队伍,要把地富反坏右,军政警宪特,反动道会门等二十二种人清理出去。右派份子冯惠良、王衡、俞范育他们依旧扫马路,但他们是明着戴了帽的,而冯长庚倒霉了,倒上血霉了,他有特务的嫌疑——他竟然还是一个治保主任!
冯长庚的一生并没稳定的长久的职业,刚开始,家运不济的时候,凭借他们冯家的人脉,还可以在税务局里收税,或者在南货店当账房。可是,他嫌挣得少,又受人监管,很快弄丢了饭碗。而他又嫌五行八作商贩走夫有失身份,从小娇生惯养的,他也吃不起那一份辛苦,只能变卖家产度日。日本人投降了,国共两党打起了内战,慈溪县办了一个集训班,专门收集共产党的情报。这个情报站是一个松散的组织,情报人员并不能从中领取薪奉,只有获取真正有价值的情报,上面才会论功行赏。冯长庚从未得到过奖金,但他有一个结拜兄弟金牙齿阿三在那里当站长,他只是在那里混吃混喝。清理阶级队伍了,许多人被关在东门外的清道观里办学习班。学员们不准私下悄悄地说话;夜里钻在被窝里写材料,互相检举揭发。第一期半个月结束,冯长庚被放回家里,吩咐他老老实实待着,随时听候处理。剩下一部分人,据说要送往宁波,其中有几个严重的,可能还要坐牢监、吃枪毙。
想不到当天夜里,慈城镇革命造反联合指挥部的姜阿昌带着民兵踢开了冯长庚的房门,指着他的鼻子恶狠地问:“你是不是金牙齿阿三的结拜兄弟?”冯长庚心里想说“不是”,看见姜阿昌右手握着的三指宽的牛皮皮带和皮带端的铜扣件,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是的。”
实际上不论冯长庚说“是”还是“不是”,姜阿昌接下去都是说:“明天早上七点钟,随带行李铺盖到清道观报到!”
姜阿昌参加过志愿军,在朝鲜打断了一只胳膊,那天夜里,他披了一件军大衣,左边的袖子管上别了一只红袖章,说完话,他甩开了门,一阵风似的离去。
冯长庚吓得当场尿了裤档,谁都知道姜阿昌,他是慈联指的总司令,就是隔壁邻舍犯在他的手里,他都敢抡起皮带劈头盖脸地抽下去。慈城的小混混打架,只要有人高喊:姜阿昌来了!人群立即就象一窝蜂似的四下逃散。
更要命的是金牙齿阿三因为向保安团提供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情报,镇压反革命的时候被共产党在大宝山枪毙,现在有人揭发他是金牙齿阿三的同伙,死无对证了,黄挪泥塞进裤档里,他还能说清楚吗?
当夜冯长庚是怎样度过的,谁也不知道。第二天早上8点钟,姜阿昌见冯长庚没有准时报到,差人带着绳子前来捉拿。冯长庚家里的房门插着,来人贴着窗缝朝屋里张望,只见冯长庚整个身体悬在空中,脚上一双新穿的布鞋,还在一前一后的轻微晃动。
“上吊了!上吊了……”
来人惊慌地叫喊着,匆匆地跑回去报讯。
消息传得很快,许多喜欢看热闹的人汇聚过来。冯长庚屋子的南面是四扇6尺高的木质门窗,窗门的下半部是木板,上半部是格子,窗缝间只能看到屋里的局部。有人拿来了一条长凳,站在上面就能够看清楚屋里的全貌了。长凳上的人一个又一个的更换,站上去,跳下来,绘声绘色地讲述屋里发生的故事。那时候我还没去黑龙江支边,曾经站在那一条长凳上,看到过惊心动魄的一幕:吊死冯长庚的是一根手指粗的麻绳,绳子并没有一个系着活扣的圈套,那绳套是U型的,一端挂在横梁上,另一端连着死者的脖子。两根紧绷的绳子沿着死者耳背下来,U型的底部扣住了下巴与脖子,绳索已经深深地陷进皮层里。死者生前的眼睛并不大,此刻他的眼球鼓了起来,一对可怕的大眼瞪着这个他已厌恶了的世界。嘴巴张开了,长长舌头伸出来,嘴角上流淌着涎水。地板上有一根被他蹬翻的小方凳。死者的身材本来就瘦高,此时悬在半空中越发森人。
十号门头里的老房子里可能每一间都死过人,按照慈城的风俗并不犯忌,死在自己居住的房子里是一种福气,它意味着一个人的善终。但是冯长庚犯的是五殇。据说上吊、投河、吃药等五种死人,做鬼以后不能重新投人生。他的房子属于凶宅,一直没有人敢住。后来有一个章姓的老师,外地人,共产党员,偏偏不信邪,住进来的那天,她竟然炮仗都不曾放过一只。一年后,章老师如花如玉的女儿得了白血病,结婚前的三个月死在冯长庚上吊的房子里。再后来,房管所的阿琨泥师傅去屋顶捉漏,翻出了那三粒骰子,于是人们把加了重醋的豆腐、三粒壹点朝天
的骰子、老年伤子、上吊、白血病等等事件串联起来。章老师依旧是不信,我的十号门头的邻舍们都信,冥冥之中的事,谁知道呢?。
2014.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