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煤炉
二、三十年前，天津卫居民日常做饭、冬季取暖完全靠煤炉。在产煤大省山西工作的连襟，每年入冬前开车进津办事，总要为岳母家捎上半车乌黑晶亮的“大渣块儿”作为晋见礼。岳母家住的大杂院位于老城厢小胡同深处，汽车开不进去，只好在大马路上卸煤，全家老小总动员，小车推、麻袋扛的紧往家里倒腾。倒煤不是好活儿，谐音（倒霉）也不吉利。但邻居们却羡慕得很，都夸我这位连襟会办事，孝敬老太太送礼挺实惠。那敢情是好！人所共知，“阳泉块儿”、“大同块儿”是全国驰名的优质煤炭，火力旺，“抗烧”，说句行话，叫“燃烧值高”。
那年头，好煤块儿主要供应工矿企业搞生产或是机关团体烧锅炉，而煤店凭本供应居民的生活用煤，不仅数量有限制，而且品种、质量当然差多了。先是烧块儿煤（包括无烟煤，烟煤），烧煤末，后来改烧煤球、蜂窝煤。煤球，蜂窝煤是用煤面儿掺上适量的黄土，通过机器轧制成型的煤制品。好煤末与好黄土粘合制作出的煤球、蜂窝煤好烧，而劣质煤、胶泥土加工出的烧不透，容易熄火；或是在炉膛里结焦“长瘤子”，给正常使用造成极大麻烦。
买煤不仅凭本，还得走后门。否则，买煤球，铲给你的净是末；买蜂窝煤，码成垛的干透的存货不给你，指定必须装传送带上刚刚加工出来的“新产品”。“新产品”豆腐渣一般潮湿松软拾不起个儿，稍微一使劲就捏碎了。没辙，还得烦人托窍，买条烟，向煤店经理进贡送礼，请求“高抬贵手，行个方便”。想等送煤上门，花运费还必须排大队。若等不及，可以借用煤店的“便民服务车”自己运。那也不是简单的活儿。用地排车拉蜂窝煤，必须牢记“前装后卸”这条要领，过沟坎遇颠簸，还必须谨防重心后移。若压不住车把，来个翘把大卸车，那就活该前功尽弃，老老实实把一车碎煤收拾起来，运回煤厂重做；你要听着煤店职工的闲言碎语，看着人家的冷脸白眼，重码“豆腐渣”，重新装车，一切从头再来。
使用煤炉，筛煤球儿、打煤砖、劈劈柴是必不可少的家务活。整筐煤球买进家来往地上一倒，头道工序是过筛，筛出的“机球”装入砖垒的煤池，筛出的煤面儿加水用铁锨和匀，在地上摊平，用刀铲切割成小棋格块儿，借老天爷的功力晾晒风干；找不到摊煤饼的地盘，有个好办法——“占天不占地”。可以在胡同、楼房外墙壁上贴煤饼，像大锅里贴饽饽一样。小街陋巷居民隔三差五常见到这种景象：原本干净整洁的小胡同墙上，一夜之间贴满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煤饼。“x条胡同”就变成了“煤（梅）花三弄”。计划经济年代，煤是紧缺的生活用品，有时会招来下三烂的小蟊贼，夜里骑着车驮载大铁筐，专拣摊在偏僻道边眼看晾干的煤砖，手持大号煤锨，车都不下，一溜铲过去连锅端，气得主妇大骂不止。
为了省煤，人们不嫌费事，天天点炉子。这就很费引柴。因此，废纸、刨花、枯枝都成了百姓居家过日子的抢手货。有经营头脑的绿化工人就把修剪树木时锯下的树枝截短打捆论堆卖，挣外快买冰棍吃。当时劈柴也凭本限量供应，多是截成小段的树墩和木材厂加工原木的板皮、下脚料。劈劈柴成了男人星期天节假日义不容辞的活计。每天清晨傍晚，家家户户同时在房前院内升炉子，一时间小胡同大杂院里烽烟四起、污染大气、令人窒息。此情此景，绝无文学描写的乡村炊烟袅袅升腾的诗情画意，不折不扣是身边每日发生、人们却熟视无睹（确切的说是无可奈何）的城市环保灾难。
比较起来，一日三餐做饭烧水不很费煤，而冬季取暖是用煤高峰期。为了御寒，居室整天整夜炉火不能断，有时还要把炉火调旺升温。时髦烧土暖气那几年，一个冬春取暖季，我家用煤量翻番。一般的蜂窝煤炉，炉膛装满要三块煤，土暖气炉，炉膛双眼，装满需六块蜂窝煤。一昼夜不断添续新煤，用煤量达到十几、二十块，度过四个月的取暖期，需要上千块蜂窝煤。买煤的难题不必说了，单是存煤、搬运煤都成了问题。所以旧城区居民院落私搭乱建违章建筑、楼道里乱堆乱放杂物成风，多半是与点煤炉储存煤柴等易燃品有关，形成了火灾隐患。我家不为露天存煤遭雨淋的问题发愁，得益于单位分配宿舍楼时，在院里给每家专门盖了一间存煤小屋。但每天要往楼上搬二十块左右的蜂窝煤，也真够忍受的。先是用托板或旧铁盆端煤上楼，一次顶多端十几块煤，保证用煤要走两趟；后来改为双手提篮，效率提高一倍。“远道没轻载”，我住二楼，尚觉搬煤的辛苦，可怜住五楼六楼没有电梯的住户，每日付出多少体力？
点炉子首先要有一套好烧的炉具，还必须配套安装烟筒来排烟。市面上出售的火炉各有千秋。北京产的跃进炉最好烧，炉膛造型合理，拔火旺，通风火门便于调控，是驰名产品。上海城隍庙卖的小炉子容煤量小（两块蜂窝煤就装满），封得严，不费煤。特别是小巧玲珑，有一个提把，只要盖上炉盖，燃着的火炉可以随时提走，挪到方便的地方。计划经济时期，打烟筒的铁皮属于紧俏物资，所以烟筒也按户凭本供应限量卖。烟筒规格多样，常见的是直径三寸半与四寸的，每节烟筒两端直径略有差别，便于插接，两节烟筒呈直角相连时，需要有专门的连通件——拐脖，不同口径的烟筒要靠“大小头拐脖”对接。
有不少心灵手巧市民“少花钱、不花钱也办事”，到处“寻摸”薄钢板、黑白铁皮，自己动手制作煤炉“砸”（加工）烟筒。那阵子，铁皮边脚下料都是宝贝，上班时间单位里“干私活” 的现象司空见惯。马路上碾铁皮（将废汽油桶、油漆桶剪开展平，铺在马路上，借助过往车辆碾压找平）称为一道独特风景。为打烟筒拐脖给铁皮下料，初中几何课学习到的正弦曲线画法也派上了用场。
煤炉好烧不好烧，关键看套炉膛的技术。套炉膛需用耐火土和炉瓦。套炉膛，必须上口小下边肚大，拔风火才旺。买蜂窝煤炉瓦要仔细，选择没有疤痕的，防结炉膛里结焦长瘤子。有需求就有市场，卖炉具的地方就出售炉料，并有偿服务代客加工套炉子，生意兴隆。
煤烧乏了，必须“吐故纳新”。因此，居家过日子，从贯通炉膛进气孔、以利煤炭燃烧的通条，到拉动篦子清炉灰的炉钩子，掏炉灰用的小炉铲，夹煤球或蜂窝煤专用的煤夹子，摁压乏煤的压板，配套工具缺一不可。有一年冬天，母亲到西安我大哥家小住，发现那里点炉子竟没有得心应手的工具，专门嘱托我们从天津采购一套，不远千里给捎过去。
点炉子是件十分麻烦分心费神的事情。取暖炉子和烟筒安装拆卸的活儿一年一度。春天停炉后，拆下的烟筒要及时清洗擦晾干，抹上机油，用报纸包裹好，悬挂在干燥通风的高处，防潮湿防锈烂。冬春之交，无风气压低的日子，容易发生煤气中毒。为严防这种悲剧。必须时常检查烟筒接口是否密封，定时清掏烟灰。用湿煤泥封火，做好扎眼通风。
总算熬出了头。如今，天然气管道直通进千家万户的厨房，燃气灶代替了煤炉，做饭方便多了。冬季采暖，推行集中供热。交了供热费，任嘛都不用管，到季供气，暖意融融，温度不够你可以投诉。生活舒适了，环境整洁了，空气清新了，老百姓不再为买煤、劈柴、生炉子犯愁，过日子省心省力了。原来的煤店闲置起来，堆煤的场地腾空了，改变用途，有的煤店原址改建成集中供热站，有的搞房地产开发，建起住宅楼。送煤工改了行。供应市民生活用煤的城市的煤建系统业务萧条，建制萎缩。老百姓家庭过日子曾经不可或缺的小煤炉淡出了历史舞台，被当作废品回收，投进了新时代的熔炉。今天，我们可以扬眉吐气地道一声：别了，小煤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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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8/12/20 17:38: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