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40年代末的天津城,南北长25里左右,东西窄处不及10里,从空中鸟瞰就像个巨大的脚印,嵌在华北平原东北部的海河五大支流汇合处。
无论军阀混战,还是帝国主义几度入侵,战火都止于天津城30里之外,或者擦边而过。可这次,这座华北古城、名城,注定是躲不过了。
天津地区平坦辽阔,无险可依,日军占领期间,曾在城内外交通要道修筑许多碉堡。内战开始后,随着东北战事吃紧,天津大兴土木,拨巨款修筑工事。
城内各种碉堡星罗棋布,达700多个。后来在巷战中起了重要支撑作用的坚固建筑物,更是难以数计。
城外一条深3米、宽10米的护城河,一道84里长的环城碉堡工事线,还有环城铁丝网、电网、鹿砦、雷区,一层层把座天津城围裹得严严实实。为了扫清射界,同时防止对手依托、利用,又在城郊纵火焚村,宜兴埠一带大火冲天,千数人家无家可归。
在一片哭天嚎地声中,这座有近200万人口的华北最大的工商业城市,变成了一座堡垒。
用津塘防守区中将副司令兼天津防守区司令、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的话讲,是“大天津堡垒化”。
“东北虎”呼啸扑打,29小时将其拿下
凛冽的海风吹在脸上刀子般尖利,罗斯福呢大衣的衣襟呼啦啦扬起,一阵阵要把人推翻到盐田里去。侧后方突然一声爆响,田埂上又一枚地雷被踏响了,随风送来几声断续的喊叫。
7纵司令邓华,深入塘沽前线查看地形。
邓华受命指挥2、7、9纵攻占塘沽、大沽,切断敌人海上逃路。
一条通往塘沽的铁路旁,并行一条狭窄的土路,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盐田和寸草不生的盐滩,几幢盐工的红砖房子在地平线上微微凸起着。
难题不在于敌人纵深如何层层设防,也不在于“重庆号”等舰只可从海上支援敌人作战,而是那条铁路、公路根本展不开部队,只能从盐田、盐滩上发起攻击。地域平坦不怕,可以挖交通壕,“东北虎”干这个已是轻车熟路了。可那蓄满海水的盐田和涨潮时一片汪洋的盐滩不用说了,就是那表面干爽之地,两锹下去,苦咸的海水就冒出来了。有的勉强挖出半人多深,第二天又塌成了一条烂泥沟。两件呢子衣服加上毛衣、衬衣,仍然寒风刺骨,官兵们一身泥呀水的,如何作战?
这个仗不好打
不好打也得打
东边应依情况,力争先歼塘沽之敌,控制海口。只要塘沽(最重要)、新保安两点攻克,就全局皆活了。
这是1948年12月11日9时,毛泽东给“林罗刘”的电报中的一段话。
一个“最重要”已是绝无仅有,而在此前后给“林罗刘”的电报中,毛泽东几乎每次都要提到塘沽。
12月21日24时,毛泽东又在一封关于塘沽之战的电报中指示:
我军应不惜疲劳,争取于尽可能迅速的时间内歼灭塘沽敌人。
当时,邓华不可能看到这些电报,但从“林罗刘”发来的一封封电报中,理解毛泽东的战役构想、意图,对他这样身经百战的将军却是很容易的。秤砣虽小压千斤。堵截海口,全歼华北之敌,塘沽原本是平津战役中举足轻重的一个支撑点。在新保安被攻克,张家口亦指日可下后,其分量和地位就愈显突出了。况且辽沈战役中未能控制营口,致使52军万把人从海上逃掉,毛泽东批评“是个不小的失着”,对东野的每个将军都是记忆犹新的。
12月23日,7纵20师和21师,在纵队和师属炮兵全力掩护下发起攻击。可步兵一无工事,二无地形地物可利用,被敌人陆海炮火打得抬不起头来,伤亡1千多人。
24日,9纵一个团攻击大沽受阻,同样伤亡惨重。
邓华当即下令停止攻击,致电林彪。
在报告了塘沽地形和进攻受阻的情况后,他说:
此次为我们入关第一仗,故必须慎重从事,充分准备。……据我们估计,塘沽为敌人唯一退路,故不打而跑的可能性较小(据供,敌人要守,到塘沽后赶筑工事就是证明)。万一跑了于敌更为不利,而便可打天津、北平。
虽未明确建议改打天津,但那意思已是比较明白的了。
这可不是邓华第一次对上级说“不”了
从长白山打到海南岛,没有比1947年6月的四平攻坚战打得再惨烈的了。战前,邓华认为仅有两个纵队攻城,兵力不够,致电林彪,建议再增加一个纵队,实在不行,两个师也可以。林彪未置可否,只增调个6纵17师。激战两星期,两个纵队伤亡惨重,有的简直快打残了,才把6纵另两个师调来参战,形成“添油战术”。
邓华还曾建议推迟攻击时间,未获同意。
战后总结,林彪和刘亚楼讲了两点教训,一是对敌情判断不明,守军有3万多人,却判断为不到两万人,攻城兵力显然不足。二是打急了,有的部队没看地形就发起攻击,违背了“四快一慢”中“慢”的原则。
打了半个月的四平攻坚战,已经控制3/4的市区。守敌71军的军直属队都打光了,军长陈明仁把卫队都派上去了,他已经把手枪放到桌上,等解放军攻进地下室就自杀了。
世上许多事情,都是差那么一点点就成功了——如果邓华的两个建议获准了,是不是就不会差那么一点点了?
四平攻坚战的影响是巨大的。辽沈战役,林彪率部南下北宁线直取锦州,得知国民党又从华北增援两个军到葫芦岛,又想转身回头去打长春,原因之一就是怕把锦州打成四平——他有点被那场红天血地的噩梦魇住了。
那么,塘沽会打成个什么模样,打出个什么结果?像所谓的“四平大捷”一样,就算是侯镜如守城成功,给傅作义打一针强心剂,增加稍许嚣张气焰,国民党在华北的溃败也是指日可待的。可那些攻坚勇士的鲜血呢?在四平已经交了一次学费,在塘沽还要交第二次吗?
有人说那学费已经交了。既然明知地形不利,邓华就该及早建议,而不是两次攻击受挫后再说“不”。
有人说这已经够难为邓华的了。那是毛泽东的决策,而且是盯住不放的“最重要”的决策点之一。邓华只是个纵队司令,他这样做,那压力已经够大的了。
而依邓华的性格,即便林彪、毛泽东对他说“不”,无论压力多大,也会继续“不”下去的。
邓华这个人“很硬”
出身于书香门第的湖南郴县人邓华,中上个头,瘦削精干,平时话语不多,吐口吐沫是颗钉。决策果断,决心硬朗,看得准,打得狠。对同志批评很严厉,对上从无恭维之辞,一是一,二是二,实事求是,实话实说。
四平攻坚战,战前邓华下令多抓俘虏,而且一定要抓住个连以上军官。结果,他对敌情的判断是最准确的。
知己知彼,那“不”说得就硬气,有理有据有底气。
而塘沽地区不便于大兵团作战,又不可能越海包围,只能作陆地看守与阻击。倘若非打不可,那也只能把敌人赶到海里去,坐上军舰逃跑,自己则是伤亡一大堆。
毛泽东接到林彪的电报,一看就明白地图与现地往往是不同的,有时靠地图指挥、决策是行不通的。尽管此前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在12月29日23时给“林刘”的复电中,仍然痛痛快快地道:
放弃攻击两沽计划,集中五个纵队准备夺取天津是完全正确的。
至于林彪,在攻击塘沽的3个纵队中,有2纵这样的主力、老大哥部队,却让7纵司令邓华当总指挥,除了邓华的资历外,是不是还记着四平攻坚战时他那两次说“不”呢?
1936年红军东征结束回到陕北,中央召开团以上干部会,由毛泽东作东征总结报告,然后以师为单位进行讨论。78师十几个人坐在一棵老榆树下,有人说毛泽东讲得好,有人不以为然,罗列出一堆错误和问题。双方正在争论,毛泽东过来了。大家继续发言、辩论,师长田守尧、政委崔田民和副师长韩先楚,接着原来的嗑唠,一样地说好、说不好,全无顾忌。毛泽东面带笑意,跟大家坐在一起,不时在本子上记录几笔,自始至终只见点头,未见摇头。
1945年8月1日,朱德、林彪、叶剑英和肖劲光,去南泥湾延安炮校参加因召开七大而推迟了半年的开学典礼。朱老总正讲着话,有个学员走上台去,敬个礼,递给朱老总一张条子。有人开了头,那条子就不断了,朱老总一个个给大家解答,眼镜摘下又戴上。什么没烟抽了,鞋子破了,没袜子穿了,能不能让京剧团来给我们演场戏了,除了没有讲吃不饱的外,几乎什么问题都有。 3纵打完一仗,从纵队到师团营连排班,都要开战评会。刚从战场上下来,失去那么多战友,随时可能投入战斗,又要流血牺牲的军人们,什么都敢讲,只求打胜仗、少流血。7师21团副政委雷致祥,人称“伙夫司机”,当面给师领导提意见,说某某是“摆到桌面上的英雄主义”,某某是“隐蔽的英雄主义”,某某是“没有主见的尾巴”,然后一一说明事实。
政治民主,军事民主,经济民主,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