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的农民
一条黄河将黄土高原切成东西两岸。东岸为山西,属华北;西岸为陕西,属西北。山陕交界的地貌基本相同,但人情事故却大相径庭。对于两岸农民,我不敢妄加评论,但我插队时,在山陕两地走动频繁,晋中、晋东南、晋西,陕北各县乃至宁夏,我走过多地,对两岸农民的接人待物,是有些体会的。
一次,正逢酷暑,同大队的几个男女知青,突发奇想,要去游黄河。黄河离我们村走小路也就十几里路,天晴时,还能隐约看见黄河的飞雾。我们大约走了1个多小时,就到了黄河渡口――屹针滩。那时,黄河水大,两岸清清冷冷,人烟稀落,红彤彤的山丹丹点缀着青青的草坡,和白百合、兰紫菀、花射干、黄萱草、紫豆花,一起装饰着陕北最美,最有生机的季节。无名的小鸟掠过低空,落在缓缓移动的沙滩上觅食,偶见一两只白鹳振翅冲向蓝天,飞向耀眼的太阳。这里水势平缓,但一到河心就有一两人高的大浪。
我没有水性,自然只能观望,望河兴叹,有两个哥们冒死闯了过去,同大队的一名女知青,不知深浅,也下了水,还没游出4、5米,就被漩涡给打了回来。在归途中,为了此事,我和其他几个闹了点气,为了图清静,便不想和他们一起走。他们走塬上,我独自走沟里。沟里的路我也不认识,路是越走越窄,越来越险,一股清泉穿石而过,两岸怪石嶙峋,几乎就没有路了,这时,太阳的余辉透着树梢洒进来,眼看着光越来越弱,太阳要下山了,也不知到了何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肚子咕咕作响,如果再不上塬,留在这窄沟里,恐怕就有些危险了,我只有攀坡而上,大约爬了4、50分钟,总算到了塬顶,见一片枣林,围着三孔土窑,总算有了人家。我喘了口气,来到窑前,喊出一个婆姨,她拉住狗,惊异地看着我,问我去哪搭,我说要去“下源头”,她喊来她外前人(丈夫),一个40多岁汉子,两口子热情地叫我进屋,上炕,并告诉我到下源头还有20多里路,天已渐黑,恐怕回不去了,就叫我抄下(住下),当他们知道我是北京知青时,就说他们村小,人稀,没有安排知青。婆姨忙着去做饭,男人和我聊天,抽烟。一会儿,热腾腾的面片就端上来,和着辣子,我一口气吃了3碗,那汉子和婆姨笑呵呵的看着我吃。吃饱了、喝足了,就为我准备好新铺盖,叫我睡下了。第二天清晨,他们两口子送我上路,婆姨硬塞给我鸡蛋和馍,还一再说“再来呀!多抄下几天”。我面对着这对萍水相逢的两口子,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大概还记得,那汉子小名叫来兴子,其他就都不记得了。
陕北人大都心软,村里时不时从北边下来些讨吃要饭的(榆林三边地区的),一到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挤出点吃喝来,自己不够吃,还争相施舍。一钵豆、一碗面、一口汤,就连三老汉那号穷得自己也讨吃的穷户,婆姨也要拿出一两个酸馍来。大家围着要饭的,嘘寒问暖,尤其是婆姨,听到伤心处,还抽泣地陪着掉眼泪。天下穷人都是一家嘛!
同样是要饭,在河东(山西)的境遇就大不相同了。那是在1970年,我和同院的几个哥们去山西太谷串门(知青点),一次,从太谷县城回村,一路上没吃没喝,饿得我们几个前胸贴后背,我想向路边的农民要口吃的,总不会妨事吧。就和赵大块去路边农民户要吃,那农民叫我们等一下,一会儿门外涌进7、8条汉子,不由分说,就给我们上了小绳,扣了下来,审问我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是不是盲流,到此何干?问个底掉。多亏我们身上带着大队介绍信,又反复说清和当地知青的关系,这才释了疑,并给我们松了绑,叫我们快些离开,不要乱跑了。河东农民就是见多识广,革命觉悟高,阶级斗争这根弦蹦得就是紧。饭没要成,还差点蹲了小号。
我实在不敢妄评两岸农民。可是说山西农民精明,陕北农民憨厚应不为过。但就人性而言,我还是喜爱陕北农民那份质朴和真诚。
耕地
耕地、扬场、摇耧、撒种,这几样农活,如果你都能拿下来,老乡就说你苦下得差不多了。如果说起挣工分,全活自然就是十分,甚至更高些。刚到农村时,知青们只能干点粗活,精细的活人家也不会让你干。比如拿粪、掏粪,拉车,掏地,锄苗,慢慢地才让你学耕白地,因为耕白地不播种,深浅、曲直都不太要紧。只要把地耕透就行了。这也算是练手。慢慢熟练了,才允许你套牛开沟播种和中耕串地(松土)。
说起耕地,我还真闹出不少笑话。第一次耕地,队里给我套上一头最老实的牛,我在后面,一手紧握犁把,一手执鞭,哈着腰,那牛欺生,不吆喝不走,我是顾得上扶犁,顾不上吆喝。人家的牛乖乖的往前走,悠悠哉哉,我这头死牛,就是走走停停,一扬鞭子,那牛“噌”的一下向前窜,我急忙扶犁,单手不行就用双手,鞭子扔到地上,双手较力也扶不稳那犁杖。我是首尾难顾,耕的地深浅不一。歪歪斜斜压不上前茬,老乡见我这号狼狈,笑个不停,拉住牲口,叫个女娃,帮我牵牲口。第一次耕地,总算熬了下来。记不得多少次了,我总算能自如地扶犁杖了,耕白地,开沟播种、串地都不在话下,扶犁杖时,无需手握,只用个小指头勾住即可。你看陕北人耕地,一排排牛匀速地走,头牛走到拐弯处,把式一声吆喝“回啦!”,随着吆喝提起犁杖,将牛向上赶,一扬回头鞭,“下啦啦!”那牛即回头转体,瞬将犁又插入地中,后面的一个个都是如此,吆喝声此起彼伏。像是轮唱。在晨曦中,在骄阳下,在落日余辉里,我和他们一样,头系白羊肚,唱着耕地的号子,回荡在千沟万壑之中。
说起耕地,有几回至今难忘。一次是早春时节,队里派犬子哥领着我们几个抢早耕白地,才3点钟,犬子就来吼我们起来,我们睡眼蓬松,迷迷糊糊地跟着犬子扛着犁杖上了塬。满天的繁星睁着眼睛看着我们这几个夜游神,四周万籁皆静,只有风在轻轻的唱着不变的歌。套上牛,犬子把头,大家跟在后面,一字排开,慢悠悠地走,我见那犬子走得很慢,仔细听来,他鼻子里发出呼噜声,他还真有两下子,边耕边睡觉,我们也效仿他,眯着眼,半睡半醒的耕着地,牛也听话,不紧不慢的走着,走到地头,自然地停下来,仿佛告诉我们,“喂!睁眼吧,该掉头啦!”我们这才睁开眼,提起犁杖,吆喝了一声,回过头,插下犁,再闭上眼,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熬到了天亮,地也耕得差不多了。犬子张罗我们歇下来,眯一会儿,等送饭来。我们躺在松软的土地上,枕着土布鞋,酣然入睡。等送饭人把我们唤起的时候,日头已升到了一竿子了,狼吞虎咽结束战斗,把剩下的地耕完,时辰还早呢!一个暑天,麦秋刚完,队长带着我们哥几个到一个山凹里去耕地。这天奇热,动不动就四脖子流汗,刚干一会儿,大伙就感到奇热难耐,看着那片白地,倍觉得硕大无比,苦海无边,何时到岸?人喘着粗气,牛也喘着粗气,血直向头上撞。耕到地头,按过去的做法,大家一齐呐喊,颇有气势。如今,却都无精打采,蔫头耷脑,有气无力,牛也随人,拐弯时,屁股扭半天才甩过身来。大约干了个把小时,人热得实在不行了,上身脱了个精光,就剩下小裤衩子也觉得是个累赘,反正周边除了黄土外,什么人都没有,都是光棍,有啥害羞的?队长带头,把身上扒得个一丝不挂,5、6个裸男,手执长鞭,扶着犁杖,蹒跚而行。
阳光烤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疼,山里就像个烤箱,我们就像烤箱了的肉排,活受煎熬,欲活不能,欲死也不能。我们一个哥们实在受不了了,小脸煞白,扶着犁杖哭了起来。队长也热得发昏,招呼我们卸套回家。大家就像“逃离索比堡”的囚徒一样,连忙卸套,穿上裤衩,卷上衣服,赶牛上塬,逃离苦海。这时,东南方向一片雨云上了安乐山,塬上吹来了徐徐凉风,说时迟那时快,刚才还是晴空万里,须臾之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至,四周一片茫茫,晒焦的身体任雨水冲刷着,把一天的暑气冲得干干净净,裤衩也脱了,在天雨之下,什么都是多余的。人与牛一样,全都裸着。享受着老天爷的恩典。牛眯着眼睛,高兴的哞哞叫,我们也在狂风暴雨中高声欢笑。离开陕北后,我曾去过很多洗浴中心,享受过各种形式的洗浴,但没有一次洗浴有这种天浴来得痛快和舒服。
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人与动物一样,将自己的身体无遗的暴露着,那是一种乐趣、一种享受、一种升腾、一种宣泄,一种彻底的解脱和释放。人不能一辈子永远隐而不露,在雷霆万钧面前,你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吗?这就是高原沐雨给我的启迪,我把它写在了我插队的日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