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事
村里办事,一般指红、白喜事。在村里插队的时候,亲身体验最深的就是办丧事。初来乍到,正逢老书记因塌窑砸死。那天日头升得老高,也不见有人叫工,正在纳闷,见有人下到我们窑里,告诉我们王钧大没了,叫我们去办事。我们也不知道去干嘛,大家凑了份子钱,就派一个哥们送去了,一会儿那哥们急急忙忙回来,说:“都去王钧家,人死了,这三天都去帮忙不出工了。”
于是,我们哥儿六个倾巢出动,到了王家大院,院子里早已站满了人,大门口放着一个盛满水的铜盆,盆沿上摆着把刀子,凡进门者都要用刀子去盆边筻一筻,然后把刀子扔下,洗手进院,意思是驱鬼。院里哭的哭,忙的忙,孝子把我们迎进窑里,各自发了白麻孝带和白孝帽,我们原计划行个礼就回自家了,主人连忙拦住,告诉我们村里丧事的规矩,村里死了老人,都要来帮忙,我们也不例外。
等着司仪来分派活儿,一会儿,王家长辈就来分配活计,我们六个人三个跟着打墓窑,三个驭水,烧火,我被派出去打墓窑。陕北挖墓,先是直上直下挖个方坑,大小能容下棺木,然后在一端立面掏一个小窑,以置棺木。坟地一般都在自家的祖墓地,具体位置由风水先生选定。打土坑的时候,一般1到2个人轮着干,下面的人挖,上面的人清,当下面的人干活干累了,把铁锹向上一扔,上面的人不许用手接,说是怕沾了阴气。大约挖个2米来深,就切平四壁,向一端掏一个可容下棺材的小窑,掏小窑可不是好活,人只能半躺半卧地干,干一会儿脸上的汗和土就和成了泥。几个人倒着班来,掏的掏,清的清,大约5到6个人,干上大半天就可以完工了。打墓窑要求一天干完,可干活的人一般不着急,总得耗个大半晌,其原因是耗时间等饭,我们那儿有个规矩,村里死了人,同族兄弟(主要指亲堂兄弟)有几个,就得给地里掏窑的送几顿饭,每顿饭和菜伙油水都比较大,所以派来掏穴的都是大饭量的穷汉,记得那一天我们先后吃了8顿饭,撑得活都干不动了,好容易挨到老阳落坡,墓窑掏成了,大家才酒足饭饱地回到了村,到了亡者家,又是一顿美撮。
陕北人办丧事,别看穷困,但礼仪一样也不能少。虽然处在火红的年代,全村男女老少齐动员,比农业学大寨修梯田还涌跃。支书、队长召集全村贫下中农、地主反坏集体都参加。先由亲属提出困难,队里根据情况帮助解决,再由长辈布置任务,请风水、请吹鼓手,通知亲友,驭水的、烧水的、切菜的、红白案的,打墓的,哭丧的……应有尽有。事情办得有条不紊,分工明确,各尽其职。看陕北人办丧事我最感兴趣的就是看吹鼓手奏乐。吹鼓手的队伍在各村活动,每逢婚丧嫁娶都要派专人去请。吹鼓手一到,往日平静的山村立刻热闹起来。尤其是娃娃们总是跟在吹鼓手的屁股后面,打着、闹着、笑着。才不管是死人还是嫁人。吹鼓手的队伍大约7到9人,有个领班,负责外交,定曲目。配器以笙、锁呐为主,笛、鼓等为辅,技术很娴熟,大半都是套曲。以信天游、兰花花为主,我本以为死人总得吹点丧曲,可吹得尽是些欢乐的曲子。有一次,吹着吹着,吹鼓手来了兴,吹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社会主义好”。这如果在城里,非得当反革命抓起来。可在这偏远的农村不管哪一套,红火就行,什么革命不革命!尤其在起灵的时候,孝子贤孙跪了好几排,脸上都盖住白麻布,真哭假哭看不出来,反正都在嚎,吹鼓手这时候最卖力气,在一排排跪着的人中,往返穿走,行进式吹奏,曲目繁多,哭声、嚎声、吹奏声交织在一起,把丧事推向最高峰。当主持人一声令下“时辰到,起”几个小伙子一声低喝,将棺木抬起,后面跟着预备队,棺木一起不能再着地,到墓地的路上如果累了,将棺材置放在板凳上暂时停一下。棺木把头,吹鼓手在后,边上是扔纸钱的,打幡的,接着就是孝子和众亲友,浩浩荡荡,直奔墓地。在风水先生的指点之下,孝子先下坑,清理一下坟穴、墓窑,看看墓窑长短,如果长度不够,还要亲手掏。孝子先下坑,众人用木杠绳子将棺木顺将下去,孝子在下面背着手托住棺头,意思是背着老人下葬,上面人配合,逐步放绳子,一点点将棺木顺进小窑,安放停当后,孝子才从窑里爬出来,到了地面上。风水先生一声令下,孝子第一个复土,跟着所有人都一一复土,待起了坟丘,孝子向老人敬酒、烧花圈、烧纸,众亲友又哭嚎一阵,主持人宣布“回了”,丧事到此结束。
回到村里还要请办事人吃上一顿。丧礼前前后后,大都需要3天,以后每逢七天一祭,七七过后,亡灵才升天,活人才消停。陕北虽穷,但丧事要尽量办得讲究、排场、红火。一是表示对老人的尊敬,二是也怕别人笑话戳后脊梁。因此,家里一旦死人,穷苦人就犯了愁,总是跟队里拉饥饿,队里虽说也不富裕,但死人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千方百计借粮借钱,把人平平安安发放走。
我在陕北插队时,碰到过4至5次办丧事。打墓窑、驮水、烧水都干过。由于我勺上功夫还行,村里不少人吃过我炒的菜,都说我“好吃喝”,因此,有一次办事时,叫我主勺,这可把我累乍了。虽说塬上吃喝困乏,办事时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就是炒豆腐、炒豆芽、炸肉、大烩菜、炖粉条、蒸膜、压饸饹,最后还有一道木鱼,就是用木头刻成的鱼,摆上葱丝、大蒜、端上来表示丰盛。说来简单,但一顿接一顿,尤其是给打墓的送饭,一天可就不止三顿了,庄户人饭量大,大人小孩算起来谁不吃个3、5个馍,一天下来,累得我腰都直了,一大群婆姨、女子围着我,摘菜、洗菜,唧唧喳喳,头都大了。三天过去了,弄得我头昏脑胀,回到家里什么都不想干,不想吃,从那次之后,再请我掂勺跑大棚,我死也不干,宁可打墓窑、驮水,干点粗活都行。
在陕北,无论红、白事都是大事,大事面前人人出力,谁也不跟谁讲价钱,处理得是那样的朴实、无华、和谐、自然,活人与活人之间,活人与死人之间充满了亲情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