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江湖?江湖就是各色人等聚集并表演的地方。对于宜川县当时的“父母官”来讲,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任所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居然吸纳了来自京城各个角落不同阶层、不同信仰、不同风格的三教九流人物,成为他们演出活剧的不大不小的“江湖”。而我和红红则“恭逢其盛”,在一九六九年夏天长达半个月的等车过中卷进了这个江湖的漩涡。
说起漩涡,离不开安办。这个为安置下乡上山知识青年而设置的机构是五行八作的人们聚集的首要场所。不管是离开县城还是回到县城或是要求转调、病退乃至反映问题、告状的知青,来到县城后的首要目标就是这里。如果说一开始出没在此的不论多么差劲还都可以称之为学生的话,那么,在北京市以极不负责任的态度把一帮素有劣迹的社会青年发配来以后,这里就堪称鱼龙混杂、啥鸟都有了……
我是第三次从公社来县城,和安办的老师同志以及其他人都很熟识。通过几次交往,他们也很了解我的为人。所以,在我和红红因下雨无车被困在县城时,他们的办公室就成为我们平时逗留的场所。我们在那里帮助他们做一些诸如装订材料之类的工作并协助接待来访的知青们。
说到这里,必须交代一下当时的背景:当时宜川知青中的活跃分子分为两大派系:一派是以农大附中高中的老L为首领的“洋派”,其主要成员是干部子女;另一派是以第二工读学校的T子为首领的“土派”,其主要成员是二工读的学生和投奔到他旗下的社会青年。两派的争斗到了夏天出现转机:老L以极具传奇色彩的方式化解了与T子的“过节”,从而使两派出现了和解的局面。我和红红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现在安办。
由于我和老L在半个月前就已结识,所以他很仗义地陪着我和红红奔走于车站和其他拥有汽车的单位,四处联系去黄龙的车;由于两派已经和解,“土派”的弟兄们也积极地帮忙张罗。如同我在前面说过的那样,他们在认识了我们之后便经常去安办找我们帮忙,在大街、集市上相遇时也都热情地打招呼,有时还和我们一起吃些凉粉之类的。
说心里话,我是不愿意和这些人往来的。但是老L说得对,都在江湖上混,彼此照应总比相互残杀强。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事实也是如此:我和红红几次在街上或集市上遇到混混挑衅时,总有T子的弟兄仗义解围并介绍我们结识了那些混混们。就这样,我在不知不觉中融入江湖并卷入了漩涡……
凡事有利必有弊。走进江湖,结交三教九流人士虽然避免了我和红红遭遇袭击和滋扰,但也造成了许多人的误解。记得几次在街上遇到公社干部或本大队的老乡时,他们在打招呼之余总是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和红红以及和我们在一起的混混们。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大概在我们逗留县城第十天的晚饭后,老师同志很严肃地找我谈话。主题有两个:一是我和这些混混的关系;二是我和红红的关系。
老师同志到底是教师出身,他以严肃的口吻对我谈起了他们听到的各种传闻和看到的各种情况之后。又亲切地说:
“我们安办的同志一起商量过,觉得你和红红是好出身、有教养的好学生,和那些痞子、社会青年不是一路人。可怎么和他们搞到一起了呢?希望你能实事求是地谈一谈。”
老师同志的话从心里打动了我。他和主任一样,是我在陕西时最信赖的长者。我便一五一十、从根到梢地把“洋.土”两派的起源及后来的演变,以及我与老L和T子结识的过程等等悉数说给他听。
老师默默地听完了我的叙述后笑了,他说:“我过去以为马卡连柯讲的的事情只能在那个年代发生,没想到在当今的中国、在我身边就有啊!”
点起一支烟后,他又悄声问道:“如果信得过我的话,能说说和你红红的关系吗?”
事实上,我早就想向他倾诉心里的郁闷了!如同前些日子面对主任一样,我毫无保留地向他诉说起来:不仅说到红红、也说到了蓝蓝;不仅说到了我对蓝蓝的好感,也说到了对红红问题的困惑:
“我始终把红红做为好朋友看待,没有考虑别的。说实在的,我们挺谈得来。再说不管从哪方面讲,我也应当帮助她呀?可是别人总是说我和她这样那样。在村里这样,到县里还这样,我真是冤枉到家了!”
我说完了。如同面对班主任一样,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
老师又点着一支烟,吸了两口:
“你这个同学呀,和别人真是不一样。想不到你的思想还这么……”他停顿了片刻。
“您想说复杂是吧。上小学老师就说过我思想复杂。”我当即接过了话头。是的,关于我思想复杂的话,在小学时班主任就曾竟感慨过。
“是啊。复杂这个词本来没有贬义,可现在成贬义啦。”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接着,他以长辈对晚辈的口吻向我说:
“你虽然年轻,可对人生、对社会的理性认识大大超过了你的年龄,这是你的一大优点。但你对人生、对社会感性认识的缺乏,又是你的一大弱点。我当了半辈子老师,今天就以老师的身份给你提点儿建议吧。我觉得目前最重要的是处理好和红红的关系。你应该开诚布公和她谈谈,了解她对你的态度并表明你对她的态度。明确了这一点,其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我相信你能够处理好这个问题!”
听着他的话,我高兴地笑了。我觉得他和马卡连柯一样,有着一颗理解青年、尊重青年的金子般的心。
按照老师的安排,我找来了红红。老师叫我在里屋等着,他先和红红谈话。大概十分钟后,他推门带红红进来,自己则在外屋书写着材料。
窗外的雨照例不住地下着,我和红红开始了从未有过的谈话:
“老师都和你谈了吧?”我首先开了口。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那你是怎么看的呢?”我接着问道。
“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好吗?”她来了个反客为主。也好,我正不知怎么谈呢。
“你从来没有和我正面谈过你和蓝蓝的事儿,能跟我说说吗?”
当然可以。这也是我一直想要谈的问题。我便从头到尾地谈起了和蓝蓝交往的全部历史.当然,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我没有谈到蓝蓝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对我的魅力和影响。
“你一定喜欢她吧?”红红紧紧盯住我的眼睛。
“是的!”我也迎着她的目光回答。
“你跟她说过吗?”这确实是个尖锐的问题。
“这种事儿怎么好说呢?”我的脸红了。事实如此,我从来没有对蓝蓝说过。
“她喜欢你吗?”问题接着提出。
“……”我确实无言以对。
“嗨呀,闹了半天是这么回事呀!你们这算啥嘛。没来之前听人家讲的有鼻子有眼的,我还真以为你们有啥呢?”红红的情绪为之一变,脸色开朗起来。
“闹了半天你也信那些胡说八道呀?”我不禁有些忿忿。但忿忿之余,又觉得她说的“你们这算啥嘛。”这话很有道理。的确,我和蓝蓝这算啥呢?
“愣什么呢?听我说:还记得刚来的时候我为啥非要去看蓝蓝吗?我就是想看看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结果呢,怎么看也看不出你们有啥!你们连个面都很少见嘛!”在她的笑声中,我心里想:没错,谁不知道你那点儿心眼儿呀。
“其实有很多事儿,根本不像外边传的那样。就说你和我的事儿吧,村里就有人议论这个那个,其实呢?压根儿就没影子!”我抓紧时间转入正题。
“不光他们,今天T子他们那伙人还说我是你女朋友呢!我说不是,他们嘿嘿直笑,压根不信!”
“可不是嘛,老L也一口一个你女朋友怎么着呢!”我想起老L说话时的神情,不由笑了起来。
“他们也真是多余操心,咱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嘛!”红红也笑了。
“对!此朋友乃真正朋友,绝非他们所谓的“朋友”也!”我一高兴跩起了文词。真是的,谁说异性朋友就非得谈恋爱呢?我就不信这个邪!
“嗨,咱俩都说清楚了,他们爱说啥就说啥吧。只要老师心里有数,咱们怕什么?走,找老师说说去!”红红一把拽上我,向外屋走去…..
不管什么事,说开了就好。从那以后,我觉得心里非常畅快。几天后,天终于晴了。虽然客车还没有恢复运行,但经过老师的交涉,我和红红坐上西安铁路局的汽车到了富平。经过一番不懈的努力和几番波折,终于妥善地处理了那只丢失的箱子所造成的遗留问题并顺利地回到县里。
回想一下,此行的收获不仅在于澄清了老师的误解和对红红说清了许多问题,更重要的是红红那句话给我的启发:我不能整来整去还整不清和蓝蓝到底是个啥嘛!
屈指一算,从离开村里到从富平回到县里,整整用了十六天!时间确实太长了,赶紧回村吧。直觉告诉我,更大的麻烦在等着呢!
步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