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黄龙脊背安巢学舌 顽童乍到乐不思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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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一个常驻外来人口,大家都叫他老许,榆林人,三十多岁挺健谈还能唱信天游和榆林小调。头上系着条发黑的白羊肚手巾,腰间别着个唢呐,白天一手提打狗棒,一手提个白布兜走村串镇以要饭为生。晚间常在村里的牲口棚休息,他常操着极重的陕北口音与两个走乡串村以打铁为生的河南弹(陕北人称河南人为河南弹)轮流摆场。油灯下一人盘腿端坐,举手猛拍大腿吼上一声:且听我道来。说完了王宝钏苦守寒窑又从武王渭水背子牙说到八百年后老姜棺材里飞出十八只鸽子,从此天下大乱…。赶上评书联播了。
起初,我还认为要饭的人肯定是偷懒不好好劳动,是给社会主义抹黑。后来村里经常有许多拖家带口的榆林、子长一带的老乡,穿得破破烂烂的沿路讨饭,都声称比解放前还苦。使我对天天宣传的形势大好,芝麻开花节节高的说法产生了怀疑。我们开伙后只要有要饭的上门,我们吃什么就给他们点什么。
我经常跟老许撇含(闲聊),他说:榆林那达地薄(贫瘠),打不下粮,亩产也就五、六升(20—25斤),要是遭灾连下的种子也收不回。政府每人每天就补助二两玉米(喂小鸡还差不多),为了不至于饿死,秋收后壮劳力都外出讨饭,把粮食省给老人和孩子吃,等春耕时再回去种地,种完地又南下讨饭,老人和婆姨在家照看庄稼,等秋收时再回家。他们一年只回两次家连春节都在外乡过,肯定家里比这儿更苦,不然除了我们这些知青以外谁还会背井离乡在外村过春节?一次我问他咋不带婆姨一搭出来?他说:娃小咧,跟不下哩,大和詻(lué祖母)都在,身边边要人咧。我问他:娃上学了吗?娃长大你准备让他干啥?老许说:锤子!上学?饭都吃不饱,上个毬,长大还不是种地下苦、养娃、讨饭,讨上三年饭给个县长都不换。
我拍拍他腰间的唢呐说:给吹段曲咋样?老乡们也哄着说:老许,吹个嘛。老许解下唢呐说:吹不好,想听啥哩?我说:吹个信天游咋样?老许运了运气,昂起头,晃着唢呐吹了个东方红。吹毕我说:吹个你们那达的民歌小调。没想到老许的觉悟还挺高,他说:兀些个小调都是封、资、修的,可不敢吹哩。我说:没事,民歌就是贫下中农唱的歌,怕啥!老许说:对着哩。说着举起唢呐边吹边慢慢地随着曲调的节拍摆首扭腰地吹了曲兰花花。唢呐声高低顿错十分悠扬婉转,我头次听到如此美妙的民曲,比语录歌好听多了,老许见我爱听又吹了曲五哥拦羊。放下唢呐他来了情绪,清清嗓子唱了曲榆林小调:…绣花花枕头白羊毛毡,红绸绸被子四幅派宽。你在奴绣房把身安,两条条白腿伸了个展,一对对金莲蹬了个欢…。
北京知青由于受的都是所谓‘正面教育’,刚到农村时对要饭的灾民不是同情而是鄙视憎恨,觉得他们破坏了社会主义祖国的光辉形象。有些男知青甚至欺辱耍弄那些苦人儿,他们手拿窝头让要饭的管他们叫爷爷或是在剩面汤里撒把盐逼着要饭的喝下去。后来听说有一个要饭的复员军人在县城的饭馆里被知青打死了,他身后还撇下了他的婆姨和娃,好不凄凉。老乡都说:北京娃咋那歹毒哩?讨饭又不犯王法咋能把人往死里打,婆姨们也抹着眼窝说:他丢下的那娃们还碎碎的嘛,可惜徨太太地,日后可咋过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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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的棉花品质好,村里的女人不论老幼都是绝佳的纺婆织女,婆姨们纺棉花时的姿势很美,地上放块垫子,盘腿席垫而坐,或坐在暖炕上,一腿盘一腿屈,侧向一边,有点像丹麦雕塑美人鱼的坐姿,上身略向后扭,头随手摆,眼随线转,一手摇着纺车,一手把一小团棉花拉成丝线,拉抻时慢似猿臂轻舒,回放时柔如海底捞月,就像个大提琴演奏高手,如痴如醉地拉奏着美妙的旋律。冬闲时妇女们都在家纺棉花。满刚家有一架近百年的织布机,看上去就与孟母断布教子的织布机样子差不多,能织幅宽一尺一寸,长度无限的粗布。织好的布用染料染成蓝色,当地的煮蓝染料货源奇缺,知青的家长们没少往那寄煮蓝染料送给贫下中农。从纺棉到成衣需要约半年的时间,正好赶上夏天穿。老乡说:洋布满抵不上土布耐实。
村里的男人都会捻线线织毛衣、毛袜。村里有个叫安有世的手最快,我们刚来时他正用一个丁字架捻毛线,过春节时毛线已织成了毛背心。有世的眼近视,平时探头眯眼啥事都爱伸着脖子往前凑。他婆姨的手有遗传性残疾,天生缺几个手指,手长得怪怪的象鸡爪,可能基因有缺陷。村里人说:有世婆姨头胎哇下的娃沟子像个锅盔莫眼眼,一只胳膊莫小臂,右手直接长在臂榜上。有世磳得自己用菜刀把娃的沟子切开了,有世眼窝哈(瞎)切时莫看准,两下里沟子切得不一般大,可娃倒是也活下来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直到看到他娃的斜门才相信,那年这娃四、五岁。一直以为生孩子没屁眼是骂人的话,没想到…!
村里的男性青年大都活潑好动喜爱角斗、踏跤(摔跤)等剧烈活动,我在小学练过几天摔跤,经新朋友们一撺掇,就在院里摆开了跤场。老乡踏跤靠蛮劲,没啥技巧,身体又缺乏灵活性,虽力气都在我之上却屡屡败在我手下。那天溜溜儿摔了一下午,大家玩的都很开心,晚饭时我比平时多吃了两碗面条。
内查外调已蔓延到边远农村的最基层组织,一天张书记让我跟他去外村调查已被打倒的村党支书高保全的罪行。村支书张满仓38岁,长得猴面鹰鼻鹞眼额上爬满了蝌蚪纹,是雷村为数不多的几个外姓人,是个文盲,可他记忆力超常,每次到公社开会,所有的会议内容都凭脑子记住回村传达,会议主要内容他几乎能分毫不差地全文背出。这次他让我执笔记录,其实只是些个人的恩恩怨怨,就是再上纲上线不过是些中国干部的通病:粗暴野蛮,欺上瞒下,党的高级干部尚且如此,何况是他,上行下效吗。高居然被定为雷村最大的走资派?走封派还差不多!我记录完后,还让那个被调查的老乡在口供上摁了个红手印。
村民安尹友的一只猪婆死了,扔到崖下,我和陈听说后觉得很可惜,主要是馋了,就鼓捣满钢、王保把死猪从崖下拖上来。满钢找了一把刀开始剥猪皮,我心想今晚有肉吃了。陈更是高兴得围着猪婆自编歌词又唱又扭发挥着他的文艺才能。这时围上一群老乡,几个岁数大的说:这猪婆是一窝疯,刚下完第一窝猪娃产后中风死哈的,肉豁有毒不敢吃,吃了人也会疯哩。我问:‘那二窝疯能吃吗’?‘二窝疯莫麻瘩(没事)’,石德回答。想了想,还是听劝吧,要不尹友为何自己不吃呢,把开了膛剥了皮的猪又扔了,几只狗围着死猪开荤,它们难道不怕一窝疯?!吃完会不会变疯狗?
我帶了一把推子,准备‘扎根’时剃头用。那天拿出来给陈剃头,刚剃了一半,二十多个老少乡亲们就在院子里排起了长队。我一看就乐了,我剃头技术本不佳,在北京没人敢拿头让我练,非让我先拿冬瓜练,这回这麽多‘冬瓜’送上门来了。因为高原缺水人们也缺乏卫生观念,老乡们几个月不洗一次头、澡,他们的头发又长又脏都能擀毡了。他们以前剃头都用刀刮,不是刮个秃子就是刮个黑白分明的盖帽,有的人是平生第一次用推子剃头。我有心日弄他们一下,给安院长(他叫安长友会些医术村里人送给他绰号)剃头时开了一个小玩笑,给他在后脑勺上留了一撮鬃毛,他自己也不知道,到街上一走惹得大伙哄笑时才明白过味来,用手一摸,自己也乐了。赶快跑回来嚷着:好我的兆威咧,你给我日的啥怪吗,可不敢日弄我哩!有些老乡还从头发里剃出活物——虱子来,白森森地乱爬,吓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忙劝他回家洗头。那天下午把我累得吃饭时手都拿不住筷子了,此后为乡亲们义务剃了两年半的头,使坏了两把推子。有时受了半日苦刚躺下就闻:啊…兆威,烧得不行咧,给修哈脑。我只好爬起来说:毬毛长啦?给娃修哈毬。
1969.2.11腊月二十五满刚送他大妹子改秀回婆家,我也相跟着去羊泉赶集,顺道去公社邮局拿知青的家信和陕西‘晚’报。改秀偏腿坐在马鞍上(也不怕摔下来,看起来悬悬的),满钢在前牵马。这是年前最后一个集,远远望去大路上骑驴的、拉车的、挑担的,还有姑娘、媳妇们都穿着大红大绿的棉袄,系着红头巾,一个挨一个,就像一串大糖葫芦,直滚向羊泉集,集上摩肩接踵赶上王府井了。
跟满钢去了趟改秀的婆家东李村,她家住窑洞,是两口新打的窑,窑内采光稍差。内置是陕北统一格式:炕连窗,灶连炕,往里才是面柜、碗柜、坛坛罐罐。回村的路上过了一会儿骑马瘾,只不过这马眼患白内障怎么抽打也跑不起来。回来后闲着没事和陈偷拆了一封女知青的来自山西的信,阅后没恢复好被她发现找上门来,我们只好死不认帐。她看了看不是什麽要紧的信也就不了了之了。那时还真不懂偷拆他人信件属违法行为。春节前鸡蛋涨到六分钱一个,看来老乡很有经济头脑,知青的到来使蛋价抬高。
1969.2.12西村有家杀了一口猪,队里用知青的安家费为我们割了(买了)十斤白肉(肥猪肉)过年包扁食(饺子)。老乡们家里也紧锣密鼓地置办年货:买鞭炮、剪窗花(陕北的婆姨手巧,一张红纸,一把剪刀在他们手中就象变魔术似的三下两下就变成了鸡、蝶、兽、人)、割大肉(买猪肉)、在大锅里煮小蔴子撇出的油炸油糕、蒸白馍和软糜子馍、摊黄黄…。山东的摊煎饼天下皆知,陕北的摊黄黄就没那么大的名声了,其实陕北的黄黄酸甜松软相当可口,做法也不复杂,在一特制的小饼铛上抹点油,用小米面发酵搅成稀糊状,倒在的小饼铛上,盖上盖用火烤几分钟对折起来即可,状如大饺子,吃时蒸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