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上世纪70年代在延安延河大桥 03.jpg:
云开雾散,万里晴空,共产主义终于实现了。队长贾长高的老子死了。
初夏的一天,收工回来时天色麻麻。我们几个懒散走进庄,见一个人影晃晃而来,分不清是谁。等到了跟前,那人向我扑通跪到,趴下就磕头。我没来得及反应,慌忙把他扶起来,竟然是队长。他擦擦额头,请我明天早上去他家帮忙写簿子(来宾财礼册);又给阿四嗑了一个头,请他帮忙抬寿材(棺材)。阿四是我们知青里最壮的,好后生,一身腱子肉,故委重任。三言两语,队长转身走了。言语之间并无伤切流露。问了老乡我们才知道,陕北人命溅苦重,活不了太久。凡人过60岁而终,就是喜事。世缘满,了却人间无尽艰辛,故是喜事。所谓红白喜事,结婚与发送老人,人生两大喜事。孝子见人磕头,一是请人帮忙,再是为老人消业。
第二天,艳阳高照,好天气。全队都停工帮忙贾长高发送老人。陕北人,别看穷,不像城里人,自顾自,生怕被邻居沾光,不相往来。庄里一家有事,就是全庄的事情。吃了早饭,孩子们庄头庄尾跑跳不停,一片嬉笑,果然一个大节庆。我睡了个大懒觉,窗外日迟迟,才去上院起贾长高家。他家位在全庄最高处,故称上院起,窑顶上就是脑畔山。红白喜事,陕北都叫“过事情”。操办事情必请总管,安排巨细。米如怀历多识广,受聘为总管。手下有白案掌柜,红案掌柜,迎亲送客,收接财礼,打墓抬棺,布置场面,协调联络,管吹手的,管采买的,管备柴的,管刷碗的等等。米如怀头上歪扎着羊肚子手巾,口里斜叼着石嘴子烟杆,焉然场面总领。收起一脸的和气,改为略有所思的眉眼。各班头领来来往往,反馈情况,听从派遣,井井有条。我受会计米生智领导,在上院起边角上支张方桌。从我屋里带来笔墨砚台,打开簿子。我记人头账目,米生智收钱。来者一家交两块钱,没钱的交四个白馍。知青想混着交两块钱了事。“那不行。”被米生智挡住,“你们谁和谁一家?谁是婆姨谁是汉?”后来七个人交了十元。有人泡了茶放在我跟前。时光尚早,外庄亲友还没到,事情不多。慢慢看那场面。
贾长高人称精种子。脑水(脑筋)灵光,家境强。上院起六眼截口石窑,一溜排开,真气派。前头两眼兄弟贾长贵生,中间两眼个自生。后面一眼是老汉的,再一眼是仓窑。这场事情前二年贾家兄弟就开始准备上了。可谓钱粮具备。前头窑前支了彩棚,贴了个乱七八糟。棚中木凳上停放黑漆大寿材,多年前做成。估计此刻老汉穿戴停当仰卧其中。棚前两排长凳,五、六个吹鼓手操持长短唢呐鼓板。米如怀歪脑看看日头,挥挥手,吹鼓手于是摇肩骚首,呜哩哇啦,惊天动地。先是《社会主义好》、《东方红》,一阵子又是《走西口》、《三十里堡》。热火朝天。贾长贵的窑是白灶,里面大气如云,从门,窗里涌出,打湿了窗纸。门里一口大锅,下面窜火上面喷云。锅台上支着一架合烙床(压荞麦面条)。云雾中依希可见两个后生赤膊压那床子,荞麦面象蚯蚓样涌入了沸水。中间贾长高的窑是红灶。昨天杀翻了一头大肥猪。巧嘴贺生方大叔任掌柜。肥肉切成寸五见方的块子,能盛一担水的大锅炖满了肉。这阵刚卤透了,油气随风一扬,香倒一道庄。门前堵着闻风而来的冬瓜们,馋虫吐了一地。老汉窑前树立大幡,上贴长纸条,随风舞起。我数数,至少六十五条。显示老汉超过六十五岁,大喜事。婆姨们挤在窑里做纸活,叽叽咂咂。满院喜色,没人悲伤。
日头快正了,院子里熙熙攘攘,远路的亲戚外庄的客人都来了,庄里的狗也都来赶红火,在人堆里钻。打墓的后生回来了,从脑畔山上晃荡下来,象几个土猴。米如怀和土猴们略谈几句,发话打发老汉上路。顿时鼓乐大作,震天价响。吹鼓手在前,孝子贤孙腰上系了麻,徐徐跟上。高潮叠起,一片混乱之中八个后生将棺木缓缓抬起,众人闪开一条路。队伍从院子角落的小路山上,那路又窄又陡,倚着土坡。八个人抬这大寿材,怎么上去?喝的一声“闪开”两后生挥了镢头冲上前,劈斩土坡。没顶什么事。众人赶忙护在一侧。快挪到窑顶那么高的时候,我在下面看见前面两个抬家正是阿四和寅虎。阿四光着膀子弯了腰,粗粗的杠子压在脊背上,肌肉坚硬地绷着,非常吃力,周围一片嘈杂声。他大概这辈子也忘不了。送人的队伍终于转到宽敞的路,上去了。
院子里马上摆放七、八张粗木方桌。人们争先入坐。一桌八人,先孩子后大人,轮流用餐。坐下的搔首摇腚,等着的相互谦让。寻吃的(乞丐)来了,打着二六子(手板)唱起高歌,飘飘悠悠。现在老插中怕只有王克明能唱那歌。陕北人不懂得势力眼,没那种下贱脏病。米生智说同样要招待寻吃的吃好。他们的酸曲(民歌)就是财礼,“不保险跌了年成,大家都得寻吃。”按俗规,凡属事情上的人,除了打墓抬棺的后生,都得等到将众人侍候停当才能入座。我早先就抗不住馋劲,偷偷溜进白灶,向曹富贵弄了碗荞麦合烙,搅了肉汤,端上就吃。菊子大嫂见了,叹了一口气,指指窑后面,“快到后窑掌(窑底)里吃。”我于是蹲在角落里,躲在云雾后面。那地方没人走动,没人注意,好象喧闹也挤不过来。我捧着一大碗合烙,油光光地吃了。我没有立即走开,端着空碗,蹲在那里,等着悠悠升起的幸福。你瞧,今天睡了个好觉,吃了个油光,不山上受苦,这幸福你还能了得?眼看着雾下面人腿晃动,声音渐远,我脑袋空空,抱住这幸福,把它拉长,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