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 生 记
(插队轶事之一)
四十年过去了,有关插队的回忆林林总总,数千论万。有一千八百万的插队知青,就有同样那末多相同而又不同的故事。从没有提过笔的我,一直想尽量用拭去时代政治饰色和掸除个人情感尘埃的笔触,记载当时当地的事和人,在浩瀚纷杂的文字中留下另一些多少不同的真实。
每每和友人们谈起那段令人终身难忘的经历,我都不由揶揄地用一句话概而括之:插队九年间,从接生孩子到埋死人,把人一辈子的事都干过了。我的插队轶事不妨就从这所谓的“接生”说起吧。
自从插队不久当了大队赤脚医生之后,睡觉就总处在警觉状态。五个插友睡一条炕,我把边儿守门,图得出入方便。半夜硷畔一有刺喇刺喇的脚步声,没好事,一准儿是急症,虽然心中没有亏心事,也怕半夜鬼叫门。赶紧起身穿衣,背上红十字的药匣子,不爬山越沟走几十里夜路,就算阿弥陀佛了。
那夜晚来的是个叫杰的河南人,让过去瞧瞧他妹子桂花,怀孕七个月头上,早产。我一听头都大了,虽说当赤脚已有一段经历,且曾师从三零一总医院陈姓主任医师月余,但于妇产领域却毫无经验。后代繁衍之事属人类本能,世世代代百姓自有其言传身教之道,哪个村落都有个把经验丰富专司收生事宜的老婆儿,一般无需我等赤脚者染指。所以本能地第一反应是:“为甚不找后沟贺二家的接生?”杰回答说:“能行就不找你了,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拿上手电下了硷畔,杰的窑洞在沟对面,跳过水中的几块垫脚石,再爬一段不长的缓坡小路就到了。杰将我领到地掌儿(“地方”的同义语),交待给他娘,就回旁边自己的另一孔窑洞去睡觉。
杰家的窑洞是陕北土窑洞中最为简陋的那种,也就四、五米进深,没有窗户,仅在门框上方留个等宽的方口透气漏光,即便白天窑内也昏昏暗暗。土炕盘得还是掌炕,锅灶设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窑洞的土壁被长年烟火熏得黢黑。灶洞里填放着木柴,铁锅中烧着开水,透过篦帘锅盖泚泚地冒着水汽。灶台上的油灯跳闪着豆大的光亮,借助熊熊燃烧的火焰,窑洞中才勉强看得见些影像。
杰的父亲叫拴柱,携家带口在自然灾害之年逃荒到这大山深沟里安下家。迁户口时,河南方面老家公社开来的证明写着家庭成分是地主,而落户的这个穷山村里,此前连个中农都没得。也许栓柱从前真过过几天享福的日子,力气活干不了,细致活什不会干,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主儿,评工一直只有七分,享受婆姨女子待遇,公道说还真没有政治歧视的原由,各类农活他确实干不过村里一些年青妇女。
杰的妹妹桂花出嫁到了邻县邻村的塬上,这次因怀孕才住回了娘家。桂花性格显得木纳老实,长相在乡村女子中也属平平,不大出众的那种。
此时,杰娘的(当地对某人母亲的昵称,并无不尊之意)正搂着桂花的腰,靠坐在窑掌,眼巴巴地瞧着我,只有一句话:“这咋办呀?”我说“为什么不让她躺下,这样多受罪?”“不能躺,婆姨家坐月子就怕血晕呢。”我站在灶口,怯怯地问道:“怎末啦?这大半夜的…”杰娘的用更怯的语调说:“你看看就知道了,下来一只手…”说着,就一把掀开盖在桂花两腿上的被单。
宋人周敦颐称赞莲花之高洁,谓之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我等知青后生虽说也年过二十,但不要说人伦之道,未曾涉足染指;异性之隐秘部位生理构造,更是连远观都没有过的。我无奈只得勉强着凑近查看,胎儿的一截儿小手臂露出母体外,软绵绵地耷拉着一动不动,颜色已经黑紫。此时脑海里除了那只可怜的小手,其余对我都是一片茫然空白。我急忙掏出针灸用的三棱针,拭过酒精棉球,将针尖轻轻地刺在小手指尖处,毫无反应,看来胎儿早就不行了。
“流血多不?”我问道,一边退回到灶口位置翻腾药匣子。“还行,不算多,就是下不来让人熬煎。头胎都好好的,谁承想这二胎倒…”杰娘的话里透着说不出的沮丧。“孩子估计是保不住了,还是大人要紧。”我试探着说。“你看咋办就咋办,那娃早就不中了。”杰娘的说话也是河南密县的口音。“咱这合作医疗站没条件,先用点消炎抗感染的药,不行我看还是抓紧送医院吧。”说完放下药,我就立马跑到前沟找老蔡。
老蔡是大队主任,不识字,脑子绝对好使。当时实行的大队核算,本队所属的四个自然村,七、八十户人家,二百多号男女劳力,数十匹牲畜,近千只山、绵羊,方圆百十平方里的塬台沟坡梁峁洼,都在他脑袋里装着。哪块地好,哪块地孬,满年四季二十四节气,哪块地该种什么,哪个牲口圈的粪该上到哪块地里,哪块麦子先割,哪块玉米后收,都有学问。上初中时,我曾自学过数学界泰斗华罗庚的《运筹学》,大体说的是在同等工作量前提下,如何合理安排劳动力和工序,可以使得总体花费的劳动时间最为节省。老蔡对《运筹学》可算得无师自通,话不多,句句有道理,不服不行。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找老蔡的目的是安排手扶拖拉机。我们村地处大山深处,距离公社三十里,但这是一条只能靠驴驮人背运输物资的羊肠小道,开手扶拖拉机就得另外辗转多绕二十余里,遇几处坡度太陡的险路段,还得找三、四个壮劳力助推,所以我队上的手扶机子功率号称是十二匹马力加四人力。
我爬到老蔡窑洞外起硷畔,隔着窗檩向主任报告了桂花的情况。老蔡隔着被窝儿点亮油灯,又满满装上锅儿旱烟吧唧着,打起精神吩咐:
“通知毛全(手扶拖拉机手)给机子加满柴油和水,天一擦亮就起身,黑地上路太危险;手扶机子的拖斗里衬上层麦秸,再铺上两床被子,路不好,不敢再把人颠坏了。你把急救的药该带的带上,从知青灶上带足干粮,让你孔大妈赶早烙上两张饼。医疗站要是没钱,跟大队出纳文彩那儿先支点儿,就说我说的。桂花娘的不放心就相跟上,不记工。杰父子两个叫村里把工记上,再加上你总共三个男劳力跟车护送带凑车(陕北方言,帮衬推车的意思)。到了大路,那父子两个回来,稍带着从后山梁背回两捆谷子到前场上(约十里路),你一直护送到公社卫生院,路上不敢有闪失,公社治不了,直接送县医院。机子把人送到后,叫毛全从公社供销社捎一车尿素化肥,拉回来放到分销点商店院子外起。”
不过半袋烟功夫,这点事儿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也稍微松了口气。告辞老蔡,立马又跑到后沟将主任指令传递给毛全,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麻达!”(没问题的同义语)。大队出纳住在另一个村,钱,医疗站还有点儿,不行拿我自己的垫上;烙饼就算了,包上两块灶上的剩糰子一样当干粮,这黑更半夜的,别再遭扰得大家伙儿都跟着鸡犬不宁了。
当时实行的农村合作医疗,对于本队社员的常见病患者,只收五分钱挂号费;那些慢性病或需转院治疗的,由医疗站报销70%,自付30%;桂花已然嫁到外村,按说队里就不管了,老蔡承诺先支点儿,也是暂借的意思,不然,让杰一家黑地里满世界哪儿寻着借钱去?
回到杰家窑里把老蔡的吩咐同样告知了杰父子,上路的事就都安排妥了,心里的半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可另半块却提得更高了,这就是老蔡提醒嘱咐的那句话:“路不好,不敢再把人颠坏了。”“路上不敢有闪失!”是啊,五十多里的土石路颠簸,产妇本来就易出血,一旦发生血崩,我的那点儿肾上腺素、维生素K、葡萄糖盐水之类的急救药品,那里能救得过来呢?!
深秋季节的陕北昼短夜长,算算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即使上了路,没有三、四个小时也到不了公社。再说公社卫生院的条件状况,我心里清楚,技术、药品、器械好不到哪里,只能说我作为赤脚医生的医疗责任尽到了。再往县里头转送,绕川道得有五十多里,手扶拖拉机最快要下午才能送到县医院,桂花即便没有大出血,体力能不能坚持下来都是问题。有什么可以采取的自救办法吗?反正觉是睡不成了,我坐在灶口的板凳上,一边添柴烧火,一边翻看着我的“赤脚圣经”-《农村医疗手册》。
书上说,健康年青产妇的难产首先可能是因为胎位不正,正常妊娠情况应当是头位,即分娩时胎儿头部最先露出;不顺产可能会是臀位,胎儿在子宫内呈倒坐状,如果产妇骨盆开口狭窄,分娩会造成困难;最麻烦的是横侧位,此时胎儿的手臂最先露出,而肩和头在子宫内造成嵌顿,俗话说就是被卡住。
治疗胎位不正的方法分外倒转术和内倒转术,外倒转术须在产前进行,产妇自我或在医师辅助下用双手进行腹部按摩,朝一个固定方位轻轻回转,坚持数日可见效。对于临产时才发现的胎位不正,如不具备剖腹条件,可进行宫内倒转,即术者一手扶住孕妇腹部,另一手戴上橡胶手套缓缓地探入母体内托住胎儿身体慢慢回转,直至头部挪转朝向产道方位,即可按顺产方式产出。如果确认胎儿已在母体内死亡,可用手术刀钳剪的医疗工具,将胎儿进行体内分解后分段取出。甭说了,这些对我都是万万决无可能的选择,难度太大了!弄不好,产妇必牺牲在我的手中无疑。
但看到此,又突然感觉眼前一亮。是啊!我所面临的实际情况是可以确认胎儿已无生命迹象,应属死胎不下,和一般意义的难产有所不同,此时关键是如何尽早让胎儿脱离母体,以保证产妇自己的生命安全。于是,我又找出另一本《中草药偏方验方手册》,翻到“死胎不下”栏目,手册给出的偏方是:巴豆、大黄、二丑、芒硝各五分,将这四种中药研末后用酒调和,贴在三阴交穴位处。寥寥就这么几句,任何原理性的解释都没有,但我想只要不内服就问题不大,没有什么副作用,大不了不顶事嘛,试试!
大队医疗站在另外一个村,距我和杰家的村子虽不过一里多路,但不到一米宽弯弯曲曲的小路,一边是数十米高的土崖,另一侧是十几米深的石沟峭壁,好在轻车熟路平常走惯了,也就顾不得许多。和杰娘的简单交待了几句,一阵风般地赶到了前村,掏钥匙、开门、点灯、拉抽屉、戥药、研磨、过箩、兑酒调和,不一会儿就完成了全部工序。来不及找地方打烧酒了,用卫生酒精代替吧。巴豆属于有毒的中药且稀缺,是被县药材公司严格受控的药物,好在我们医疗站的药斗里还残留几粒巴豆壳儿,拣出充了数。
这个偏方说起来有些奇特,略懂中药的人都知道,这四味通通是下泄的药物,一般若治疗便秘的毛病,在药剂配伍中少量加放其中一味即可。刚才提到的巴豆,仅几克就能引发剧烈腹泻,严重时可致人死亡;大(dai)黄的性质温和些,但生用时因泻下力作用强烈,孕产妇忌用;二丑其实是牵牛花的种子,因有黑、白两种颜色故称黑白二丑,所含的牵牛子甙在肠内遇到胆汁及肠液会分解出牵牛子素,能刺激肠道增进蠕动,导致强烈泻下;芒硝就是含结晶水的硫酸钠,《本草纲目》认为有泻热通便的疗效。
这四味药物对于正常产孕妇,都是禁忌配伍,医生如不慎错用肯定非庸即昏,偶有外用时一般也是针对疮痈之类的皮肤外科病症。三阴交穴位位于小腿胫骨内侧缘后方、足内踝上3寸处,因足太阴、少阴、厥阴三条经络交会于此而命名,也是孕妇禁针的部位。由此看来,无论药物还是穴位,都是产孕妇的地雷禁区,这是一步险招儿啊!用还是不用?
不用,怎么都说得过去,只要捱到天亮将人抬到手扶拖拉机上,一上路只管走下去,我就没有太大责任,可是前边说过,结果恐怕凶多吉少。用呢,确实没有十足把握,但书里所说的产孕妇禁忌,针对的是内服用药,和确保母子双双平安的考虑;这两点应该并不适于目前对桂花要采取措施的情况,两害相权取其轻嘛,《本草纲目》的“九畏十八反”不是也有“以毒攻毒”的案例,按兵法理论叫出奇制胜。当然,对于采取这样非常规的急救措施,还得向她本人和家里说清楚才行。
拿上配好的药,我回到杰家里,桂花的身体状况没有任何进展变化,不好,也不坏。我向母女二人介绍了从书里查到的资料,拿出药瓶打开给她们看看、闻闻,一股清香浓郁的酒精味道扑面而来,然后示意指了指三阴交穴位的位置,瓶里的药就将涂在这个地方。
“能行?”杰娘的一脸狐疑。“说不好,但应该不坏事儿。”我坦诚地回答。“甭管咋地,试就试,你尽心了,哈好(无论如何的意思)俄(我)不怪你!”桂花苍白的面孔,此时透出的却是无比坚定。“那咱们就搂造(开始的意思)。”我也用地方方言应答,为的缓解她们、也更是我自己的紧张情绪。到此时,我才蓦地想起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药该贴在哪条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