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欢乐》
作者/王二二
4.下等石匠
夏天洪水发过之后河庄坪开了个大工程,在康家沟修一道很长的河堤,各村都参加。庄里派我到康家沟出民工。我简单收拾一下,打个行李卷,我知道路,翻过脑畔山,山后就是康家沟。该村靠着大川,所以在那里修河堤。
早上吃喝停当,我背上行李卷,腰带上别好旱烟袋。出门找根棍柱着,寻着圪溜万细的羊肠,摇上脑畔山,不紧不忙。村庄越来越小。晃到山顶要斜(马鞍点)两庄土地分界,坐下来休息。东看西照,一边是山村小景,一路沟溪盘旋,青石闪烁,鸡鸣隐隐;一边是河川开阔,两侧重山护立,磅礴气象,水去无声。坐着抽旱烟。三国时阮籍晃晃悠悠,也是不紧不忙,来到河南荥阳的广武山。当初楚汉相争刘项在那儿拼命。有一古城,东是项羽军,西是刘邦兵。阮籍也是东看看西照照,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是啊,我却只是说,没有叹。
在康家沟,各村都派了劳力修河堤,有1、2百人,阵势不小。我在那里学石匠,干最重的活,也是最低级的石匠,每天给我这样级别的石匠补助5分钱。还有5分钱?好啊。大家吵吵嚷嚷,打石头,打炮眼,炸石头,运石头兼跌跤。虽然受苦重,与石俱进的时光很高兴。
先学习打石头。开山炸下来的石头常有几个方桌大。有的比人高。人在石头上操作。蹲在上面用钢錾打出一排楔子眼,放入铁楔子。再抡着30多斤的大锤猛砸楔子,排头打下去,打完又从头上开始。要不紧不慢,直到大石头‘我操我操’憋的难受,‘刺呜’的一声闷响,被楔子撑开,分成两块。一般没有预兆。有时你抡得累了,站在石头上和底下人聊天,‘刺呜’的一声闷响,忽然大石开为两半。大石原来稳定站着,裂开为二,原来的平衡状态破坏。有时断面像一本书一样从中打开,周围人高叫“仔细”。此时腿脚要灵,平衡要好,当两块新石经过运动达到新的稳定状态时,再看,你要站在新的断裂面上。人不能掉下去,不能被大锤砸碰,更不能被大石压着。这是典型的断裂力学的裂纹扩展过程。专攻力学的硕士应当知道,博士也许了解最大环向应力准则,脆性断裂的K准则或者薛准则,再上的高手可能算过能流过程,比如我和白老大。裂纹尖端破裂面形成,局部屈服,能量向尖端面集中,裂纹扩展由慢到快,最后是Catastrophe,分为两半。破石过程如此反复多次,一块大石头被破成一米来长的一堆石块。石匠们抬出一块,绕着看,选一个面,打成平面;再放在推车上,推出二里地,砌河堤。
石匠队由老雷队长负责。他带着我们在山崖开采面上观看,给我们安排炮位并说明每个炮眼要打多深。一般炮眼要打1.5米左右。打炮眼用的是8磅锤,钢钎顶在炮眼位置上。一人抡锤一人扶钎,每打一锤都要转一下钢钎才能打成圆眼。累了再换。河堤上的后生常想来试试,那可不行,弄不好一锤捣在手上,就别干了。石场里叮叮当当,不能打闹,满地大小石头。但这些小年轻还是较劲,好像有用不完的劲。我们这里北京青年阿四最猛,他创了打锤最高记录,一次打980锤,我赛!那锤将近8斤重啊。
老雷其实才40出头,有大者风范,笑而不多言,从大布局到细活,精明干练。要运气好赶上战乱,管他谁打谁,来个旅长练练,轻松。他从来不让我们装炸药。他和几个大石匠做这活。我想凑过去看看,他都摆手,说危险,娃娃家做不了这事,站远些。他先把导火索按长度剪好,就是时间;把导火索小心套在雷管上,再轻轻地放在洞底;炸药徐徐倒入,用细棍捅实,危险啊;之后洞口要放很多碎石头,然后压紧。中午吃饭前20多个炮都装好了。在我连拉带扯的要求下,老雷同意让我点炮。
老雷发给我一根纸烟,抽着,递给我两条5、6寸长的导火索,让我先点点,体验一下。猛抽一口烟,吹一下,把红火头杵在导火索头上,导火索头上的火药沾着火,就喷烟冒火哧哧响,这就点着了。导火索燃烧到头的时候,“喷儿”的一下,从另一头上喷出一小团火引爆雷管。老雷指给我4个炮,由我负责,还要我把每个导火索拿起来看看。其他几位每人管5炮。在垂直开采面方向(法向),离开几百米有一段矮土墙,墙后有土坑,坑边排放着新的荆条土筐。点好炮后要呼啸跑离现场,翻过土墙,跳入土坑,取蹲位,头顶新土筐。点炮最要紧不能慌。听老雷总统,号令点炮,一齐下手,万不可慌张先点了跑掉。我说好了好了,知道了,试验都点过,开始吧。我们几个人都在自己的炮位前站好,他给我们每人发一只烟,个人掏出打火机点着。将烟抽两口,嗯?感到心里紧张。才发现原来嘈杂的工地安静了,四下没人,已经净场。在远处矮墙后面有些许看家,顶着筐,探头探脑。很远处小路上站着人,把守路口不可放行。风吹过,小鸟飞过,好像打仗就要开始,不由得紧张。我看看路,一会儿从哪里跑下去。啊呀,到处都是烂石头,跑跳不快,出了几十米的乱石区,外面才是开阔地…,“新华快着点!”老雷已经发令点炮。那几位快手弯腰已经点着。我赶紧蹲下,嘱咐自己要镇静,要专心。点着一个马上抽口烟,再点下一个。周围的人手快,完成任务后大呼小叫地跳出去了。哇呀呀声音,从左边,哇呀呀声音,从右边往远去了。我也只剩最后一个炮,蹲下点它。动作做完,腿就把身体弹起来,要跑,没着。再蹲下,动作完成,身体又弹起来,还没着。来回的时间,人早都跑光了,周围到处都是哧哧乱响,导火索喷火冒烟,我感觉被烟火包围,手哆嗦得很。我蹲下用烟杵导火索,我*,烟头掉了。哥们儿也跑…吧,不能跑哇。怎么也不能留下哑炮,太危险!硝烟呛人,真就是打仗的场面。算了吧,必定得点呀。我忽地跪在地上,左手抓住导火索,右手拿住打火机,不断地嘱咐自己镇静镇静,啪啪打火机着了,对着导火索就烧。根本没注意有没有风。直到‘刺’的一声导火索喷火喷烟。妈的呀,蹦吧!打火机丢了,在乱石头堆里好像猴子,蹿跳出去。心都在身后,此时可不能听见炮响啊,每跳一步就向生近一步哇。只有老雷一个人站在开阔地,他手里拿着两个筐,在旷地上等我。看着我从烟中跳出来,他赶紧入给我一个筐。我顶着筐心里踏实很多,和老雷奔跑,翻过土墙,蹲在土坑里,听见第一声巨响。
“咋着了?”老雷问我,“才将你看导火索了?”哎呀,我没注意啊。原来拿起导火索看看,就是要见到口上有火药。因为先装好的炮,导火索拖在外面时间长了可能口上的火药没了。检查后发现这种情况要把导火索剪去1厘米,使得新鲜火药露出来,这才容易点。我颓丧,我衰。感到手指生疼,皮变了颜色,刚才导火索喷火呲的,活该。
边上有好几个人头顶着荆筐,靠着土墙随着炮声大声数数。11、12、13…24炮刚好。每次放炮都要数。个数对上,说明炮都响了,没有哑炮。数对不上就麻达,排哑炮非常危险。这时剖面已经被炸的面目全非,要小心找到哑炮位置。哑炮排除的时候很困难,人趴在地上用小勺一点的掏石头掏炸药,尤其挖到雷管要小心。我早就听石匠们说以前工程上排哑炮炸死炸伤人。
放炮的时候我不能老老实实蜷在土坑里,炮还没响我顶着筐在土墙上探出头,从筐缝隙中看爆炸。后来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奇妙的景象。炮响后,你先看到烟火喷起来,光走的快;然后听到声音,如果是离开300米,你大概在一秒后听到炮响(声速330米/秒);炮爆炸,把石头炸开,巨石只是裂开,或挪动挪动或翻个身;大石头跑不远;皮球大小,拳头大小的被猛然抛起来,它们冲到天上,沿着弹道曲线飞起来。由于炮眼都是垂直的,所以石头飞行速度垂直分量大,水平分量小,也就是它们主要往高飞,飞不远。这些石头爆炸后要好长时间才能落地。你最好等到这样的开始:有两、三炮几乎同时开炸。你有时间不顶荆条筐,赶紧仰天观看。由于飞石的水平速度是指向你的,或者偏离不大,石头就是很快飞向你,你也看不出来。最壮观的景象出现了。你仰面向天,安静蔚蓝,等啊等。天空中突然挂满了石头,多么神奇,才猛然连响几炮。它们好像魔幻般固定在空中,大大小小,星罗密布。你察觉不到它们在飞,白色的云映衬着满天的石头,好像都在望着你。侧面的石头移动缓慢。你由不得连声称奇。这样的场面我后来只是在一个火山爆发的记录片中看过。火山猛烈爆发,天空中分布着挂石。我经常手拿荆筐在土墙后等着看这景象。后来被老雷训斥,叫我马上顶筐蹲下。其实每天放炮,我在那里待了十几天,只有一两次有小石块打在筐上。
石料多了不能在炮场处理,厅厅嘡嘡老点炮。河堤工程就在康家沟靠河滩的地方开了片打石场。石匠在那里把石头打成一面平整,直角四方才推到堤上砌堤。我们都在打石场。上下午工间休息的时候,下午开工前的时间是娱乐活动,每天如此。年纪稍大的石匠有时吼叫几嗓子,嚎唱俩酸曲,抒发个“道情”。陕北很多人乐感非常好,就是没人正经教。休息的时候刘石匠正在我身边蹲着点旱烟,他用烂布衫挡着风。这时河堤广播大喇叭忽然高放“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那声音一出,我看见他眼睛圆睁,扑通一下坐在地上,厉声咳嗽,半天说不出话。而后他笑笑说这个婆姨唱得太好,“一张口就把我杵倒了”。他听得那么入胜,烟早熄灭了也不知道。刘石匠含音乐DNA,很多歌听几遍就会唱。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唱,那歌就变成老刘的歌,有时曲调都被他改掉。他见景生情,打着石头不知道看见个什么,动作渐慢,目光放在无穷远,禅定了。边上石匠和他熟悉,大声叫他。刘石匠笑笑转过头,说想个调,被你们打断了。那个石匠指着刘取笑:“想个日吧调,还吧不知道,想你那勾命的二妹子。”大家一起取笑,还有熟人乘机揭短,刘石匠笑笑:“你们兀的都是石匠,半年不回家。石匠顶半个圪羝,你怕没一半个二妹子?”好像大家对小三都很喜欢和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