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实行大队核算,老杜要办的第一件大事儿就是贷款买马。老杜的理论是,受苦人别的干不了,还种不了庄稼?只要农田水利抓上去,多打几万斤粮食解决庄户人大小人口吃饭没问题。但一斤玉米公家收购价9分,一斤麦子3毛,十万斤粮食能换几个钱?经济收入还是上不去。养马、卖马就不同了,一匹青壮年马,卖到三、五千没问题。一匹马的商品价值,抵得上一两万斤麦子,稍沟里有的是青青野草嫩叶,找个饲养员拦五、六匹骒马,一年下五、六个马驹,只要周转开,一年净赚两三万,平均一个工增值八毛到一块呢,骒马驹子养两三年又能配种再下儿子,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大生意!当初个人担着凶险风餐露宿地倒腾贩马,到头落个投机倒把的罪名。现在以大队名分先跟上面信用社贷款一万五养马卖马,这叫发展壮大集体经济。谁能说不行呢?
最先出来说不行的是一组的大李,他是以前的大队书记,文革中被拉下马,让老杜取而代之,大李后被选为一组的组长。大李在村里不是等闲之辈,确实有他的见解理由:贷款的风险太大,牲灵头口是活物,生下驹儿养几年能卖出去,才可收回钱来,中间但凡有三长两短、生病趟崖,别说挣钱了,只怕血本无归!村里好多困难户,连称盐、倒油的钱都没得,碰上个下乡干部,论上吃顿派饭,搁下一毛钱、四两粮票,立马就跑到供销点称半斤盐(一斤大盐一毛七)回来下饭。一万五的贷款要是赔了,只怕到孙子辈儿都还不清呢!
毕竟大李在队里的威望和讲话力度已大不如前,再反对的意见也只能在背地嘟嘟囔囔,弄不好时不时地又会让老杜拉出来做批判的靶子。但老杜没想到的是偏偏公社也说NO! 当然公社领导倒没有听见大李的嘟囔,那时通讯手段落后,和外界联络就靠邮递员的两条腿,公社的声音传下来快了还得小十天半个月呢。
当老杜兴冲冲地专程跑三十里山路,向公社领导汇报了实行大队核算和准备向信用社贷款一万五千块买马的想法后,公社答复意见一点儿不含糊:关于大队核算,完全支持群众的决定;不过,当前还是先将农业和农田水利搞上去,类如贷款买马这种副业的事儿往后放放再说吧。老杜只得和公社领导展开软磨硬泡的惯常战术:“好我的你哩,婆姨养娃娃也不是说养就养下,怀上胎还得等上十个月,何况牲灵。种地、修水利和这养马都不耽误,几匹马吆回来,群众看着干劲儿就上来了,比说甚都强,谁不说咱还是大队核算好!”
公社领导的理论水平再高,也架不住老杜的一片利口、两付钢牙,最后只得妥协让步,倒过来还请老杜在公社灶上吃了饭。但底线是如果马非买不可,派谁去都行,就是你老杜本人不能去,这“投机倒把”的名声,别再粘到我公社领导的头上。老杜喜笑颜开地回村立马召开干部会传达公社指示,说买马这差事看来只能让大队主任老蔡担当了,再挑个体格好的知识青年相跟上背钱算账,脑子清楚不说,人也可靠,众人不会有议论。
北京干部老王自打到队上当了知识青年的带队干部,凡开会都被列为上宾,但他的原则是不参与更不干预地方事务,开会一般从不发表意见表态。这次却毫不含糊接着老杜的话音儿立马开腔:“我看这不合适,知识青年还是多在队里增加历练的机会,外出这么远的地方,出问题不好处理,再说公社的意见本来就勉强,老杜都不让去,知识青年就更不能去!”一时会场还真有些僵。
买马在老杜眼里是当下队里的头等大事,再说一万五不是个小数,折合现在市场价值和票面数量,应不在十五万以下。那时最高面值就是“工农兵大团结”的十元券,一万五的钞票摞起来差不多一尺多高呢!这么重要的出差任务就得派个能干大事的知识青年跟着去,老杜心里才踏实。可老王在北京干的是公安,和老杜“谋胜不谋败”的心态性格截然不同,凡事儿都从最坏处着想准备,杀人越货、偷盗抢劫这类案子见得太多,社会这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其实,我们这伙儿知青本来不乏有跃跃欲试争着想去的。骑着马儿过草原,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够刺激,比跟村里挠(扛)老镢掏土坷垃强多了!老王出面一挡横儿,那些豪言壮语的话,到了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老蔡摩挲摩挲脸,续上一锅烟,慢吞吞地打破僵局:“买马是苦差事,往返一千多里路,往上走就算能搭车,头下来肯定得步走,一路拦、一路喂的。受罪我不怕,受苦人嘛,喂马也懂点儿。只是这买马一满害不哈(完全不懂),不敢把农业社的大事给耽误了。”
“依我看这事儿还得靠你老杜亲自过去,你的腿脚不好,往下走时寻副鞍仗骑上,头口累不住。公社那头儿我招呼,遇到开会就说你老杜病了,未蔓儿(万一)有个干部下队检查工作,也没啥,谁家还不赶个集,走个亲戚?咱队上的事总不能让他们公社背上责任就是了。论脑水清楚、人可靠,我看咱大队出纳文彩就中,和你老杜相跟上,哪个群众还能说信不过?”到底还是老蔡一肚城府,说话深思熟虑,滴水不露。不过说起文彩,确实也是个人才,年龄比我们刚好大一轮,初小文化颇识得文字,虽不善言语,肚子里明镜儿似的,什么都明白。
大事儿就这么定了,长话短说。老杜带上大队出纳,到公社信用社提出贷款,踏上赴内蒙购马的旅程。一路的辛苦波折自不用提,二十多天后,好歹两个人拦着年青口嫩、欢蹦乱跳的四红一黑五匹骒马回来了。那天村里洋溢着过节般的喜庆气氛,每匹马的额头处都系上了红布带,娃娃们争先恐后地牵着,游行似地绕着四个村都走了一遍,让乡亲们过目。婆姨女子们站在硷畔上唧唧喳喳地评判着哪匹马壮,哪匹马蓼(漂亮)。男劳力们含着烟锅假充行市真事儿似的挨个儿掰开马匹的嘴唇看牙口,争论马的实际年龄。马儿们初来乍到认生得很,一个个像未出阁的大姑娘,躲闪趔趄着不愿露出牙齿口唇。此时一贯张扬性格的老杜反而志得意满地谦虚起来,连开队干部会汇报一路情况的机会,都让给了从来不爱出头露面的大队出纳文彩,自己在旁抽烟喝茶水不时插上两句边鼓。
两个土窑洞改造的马圈早都收拾停当,专门找本村石匠打了两口适合喂马的新石槽,槽头上也系上了红布。拦马、喂马的饲养责任,交给了我在“接生记”中提过的老杨。老杨原本是二组的组长,为了大队养马事业,将统领百十号男女劳力的行政职务让给了比我们还小一岁的年轻人俊海,自己专职搞起弼马温的工作。
老杨为人一贯忠厚,庄家活儿里样样都是行家里手,论耕作方面的运筹帷幄也不输老蔡,原本应是大队主任的第一人选,只因居住在我们这个最穷的二组,说话怕压不住人,所以坚辞将大队一人之下、百人之上二把手的位置让给了老蔡。安排老杨当马倌儿的另外一层缘由,是因老杨也是上头米脂人,离老杜村子不远,自小两人换过贴结拜金兰,陕北讲话叫“拜士”。由此也可看出养马事业在老杜心中的重要位置,非得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人不可。
老杨属于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人,照看这五匹骒马,比务艺(喂养)自己的娃娃还亲。刚好老杨没闺女,四个儿分别命名为:牛、马、骡和小骡。最后的老五也是儿,上回书说到出生几天就过继给了别人,失去了被亲爹老杨也以某种可爱动物命名的机会。可能在老杨的心底里,把这五匹马当成自己的丫头了,不分白天黑夜地关爱守护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