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侯,大院的孩子们都喜欢乌力吉叔叔。
乌力吉叔叔是蒙古族,全国特级战斗英雄,他当时是军区作战部的参谋。
我们喜欢他,是因为他超级喜欢小孩,总爱跟我们瞎逗。另外,还因为他的汉话不好。正因为如此,他说出话来,就更逗人了。
比如,他会这样跟我们吹牛:“你们见过熊瞎子吗?”
“见过。”
“在哪里见过?”
“公园里。”
“我不是说关起来的熊瞎子,是野外树林子里的熊瞎子。”他见我们都摇了摇头,接着说,“打仗的时候,有一次我们黑夜在森林里行军,我掉了队,迷路了。走着走着,忽然一个臭呼呼的大家伙把我迎面抱住了,我一看,是个黑瞎子,它肯定把我当成它老婆了。我不能让它看出我是个人,就下死劲儿狠狠抱了它一下,把它给抱死了!”
我们哈哈大笑,说叔叔吹牛,他也不解释,笑呵呵地上班去了。
我们看着他黑铁塔一样的背影,再次集体大声追喊过去一句:“叔叔是吹牛大王!”
后来,我在家里饭桌上跟爸爸说起这事,爸爸说:“你乌力吉叔叔抱没抱死过黑瞎子我不知道,反正在黑山阻击战跟敌人拼刺刀肉搏时,他一个人捅死了五个,这可是我们亲眼见过的事情。”
再后来,我看三国,读到典韦因跳涧取虎,被曹操收为爱将的那段情节时,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乌力吉叔叔,心想,他可能就属于人间的确存在着的这类猛士。
还有一次印象很深,就是乌力吉叔叔问我们见过大盘羊没有,我们说没有,他说:“我有一次,在郭郭(高高)的兴安岭上,见到两个公盘羊在打架,它俩谁都不服谁,先退在很远的地方,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然后同时冲向对方,互相用角‘哐!’一声,撞在一起。围着看它俩打架的除了我,你们猜还有谁?”
“还有谁?”
“还有五头母盘羊。它们谁也不说话,都跟我一样,站在那里插着腰,看热闹。”
我们笑倒了身子,成了地豆豆、毛毛虫,乌力吉叔叔仍然不做任何解释,微笑着上他的班去了。
那时,家家不像现在,都有浴室。每到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人们都到大院里的公共大澡堂去洗澡。
洗澡对大院孩子来说,是十分快乐的事情,我不知喝了人家多少脚丫泥,但在澡堂子里学会了游泳。
盛满水的大池子分三个区域,即温水、热水和烫水,小孩子们都集中在温水池里洗澡,成人大都泡在热水池里,烫水池里极少有人敢进去,因为水温太高了。
可是,每次乌力吉叔叔来洗澡,他都直奔烫水池而去。
只见他先站在池外,用双手掬出热水洗洗脸,然后再掬出几次水抹抹身子,等稍微适应一下水的温度后,他就跨进水池,双手撑住池边,慢慢把身子沉入水中。在这个过程中,由于水温太烫,他不由自主地大声发出“呜儿 — 味儿!”的怪声来。发出长长的“呜儿—”声时,表示他的身子,正在慢慢地进入热水中,最后发出“味儿!”声时,表示他全身已进入水中,水面上只露出一个冒着大汗的乌力吉脑袋。
后来,一到星期六或星期天,大院孩子相约去洗澡,就变成这样说了:“我要去呜儿味儿,你去不?”“你呜儿味儿完了吗?没完跟我呜儿味儿去。”
再后来,连女孩子们也这么说了。
乌力吉叔叔死于一九六九年初,是被活活打死的,因为他死也不承认自己是什么“内人党员”。
他的牢房就在关押爸爸牢房的边上,我爸爸奇迹般地死里逃生了,他却没能熬下来。
妈妈说起他,老是这么感叹一声:“早知道这样,你乌力吉叔叔还不如死在辽沈战场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