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乡都给贫下中农带些啥呢?以至于当年最好的朋友,给他(她)又带了啥特殊的礼物,说我?别的不提,我感到最重的要是我兜里的笔记本。第五十五页,通篇几乎空白,只有一句话。它才是最沉甸最沉甸的。
那年冬天,我出完民工回点儿,刚下了火车,就赶上了多年不遇的大雪。三十多里的山路,加上身上又携带着行李,零零碎碎的足足有五十多斤,正怯无门无路之时,从后面传来“哗啷哗啷”的马铃声,一辆大车摇摇晃晃地驶来。车老板怀抱着个鞭子象睡着了似的,三匹马披雪挂银、信步由缰无力地走着,鼻孔吐出浓浓的雾气。车上装的货物看来是很重,上面还坐着一老一少的女人,一切都在雪色弥漫中,将是依稀可辩。
“老把式,搭个方便吧。”车到近前,车老板被我突然间的问话,打了个激凌,方醒,使劲瞪了瞪眼睛,同我只在这一忽儿的工夫,四只眼睛相对,谁也不认识谁。
半天,他悠过来一句话:“车子装得太重了,小伙子,还是另寻方便吧。”
那马象是通我灵气,慢腾地停住,我即刻上前把住辕杆,说:“您看,这牲口都站了,就捎上我吧。”
“哎——你小子,你和牲口约好了。不行就是不行,再说,你知道我们和你是不是一道儿?”
“我是去石荒沟,能捎多远就多远吧。”我拽了拽身上的背包带,以示我的负重。
“舅舅,带上他吧。他是去石荒沟的。”年轻女子说话了,她又把脸朝向我,“来来来,上来吧,我们正是路过石荒沟的。”
“咳,好人都让你装了。你看看,一个人,这么多东西,二百来斤,你拉得动啊。”
“没关系,你和舅妈在车上,我们在下面走。”
车老板无奈,只好就办。
她帮我把背包拖上,系好,一个轻盈的飞跳,立在我的面前,一张灿灿的笑脸,在一方绿色的头巾中束裹,格是惹人。
“你是去石荒沟的?”我应着点了下头。“我就是石荒沟的。”
“你是石荒沟的?从没见过。”我摇起了头。
“没听说过吧。那我先猜你——你一定是知青。”
我看着她甜甜的笑容,给了她一个满意的眼神,但也有着那么一点儿疑思。她好象看出我什么:“你没见过吧。”她开朗透熟的自我介绍道:“我就是坎下老佟家的‘粉子儿’。”
噢,听说坎下老佟家有一个丫头在外面读农专,又听说她是十里八村出类拔萃的俊妞,今得一见,果不玄乎。她够了直肠,一见面就先道出了自己的小名。“粉子儿”,是个很生活的名字。佟婶生她的时候没有奶,那时的山沟沟里,婴儿别说是喂奶粉了,就是白面粉每口人一年也看不过二三斤。山里人有山里人的观念,视淀粉为粮中的细中之细,这不,佟大婶一提起“粉子儿”就笑着说,孩子是用粉子儿喂大的,小名儿也是我给叫出的。粉子儿光滑,细腻,看不,丫头长得跟粉子儿似的。
佟婶,人未到,早先闻到了她那鲜喷喷的粉片汤的味道了。她做的粉片汤,要数我们沟里的第一。汤一出锅,装在碗里,你见那赫、黑、绿、黄、白,闪着五色光的美肴,不叫你胃肠里掏出只小手手才怪。那赫色的是切成了丁的臻蘑;黑,是我们沟里长在河套边的“地耳”;绿,是香菜沬;黄,是鸡蛋丝;白,是葱丝。每每想到如此,那才叫让胃口干吊着喱!
都说石荒沟的粉片汤叫一绝,石荒沟的人穷婆娘丑,我仔细地端祥起眼前的粉子儿,竟和石荒沟丑婆娘一说大相径庭。她不但是俊,而俊得脱出了一些份格。犹为她那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内中象有很多很多的水,那静和动之相间,储蓄着许多许多让人感想与神往的东西,使人联想出犹似有一幅静而又跃跃欲动的水的画面……
真是老天啊,不容我再往下多想,这时的车老板向空中狠劲地甩了个响鞭,三匹马噌地精神抖擞起来,随之“哗啷啷”地马铃声抖起,大车上路了。
我们随着大车,漫着马蹄印,车辙,不定地在漫无边际的大雪中,艰难地向前移动。
天几乎没有多大风,那雪片大如鹅毛,纷纷扬扬一个劲地从天上往下倾泻。我听得见她的舅舅在同她舅妈说:“照这样下去,不出两小时,我们就回不了家喽——”
我的神经犹如琴弦被重重地拨动了,真的要回不去家?包里面还裹着从那边带的一条狍子腿,一瓶“高梁白”,出来了这么多日子,还不该早点儿同我的那些哥们儿乐呵乐呵。
“舅舅。”我不知怎地也这样称起他来。从积雪中我用力地一步拔过一步抢过前来。“我们真的要被困住吗?”
“小伙子,这得跟天说去。”他仰起了脸,转而把话又转了,说,“小伙子,我真的不该捎你呀!”“老东西,”说着他又用鞭杆子捅了捅老伴,“就是我那外甥女会发善心哪。”
我怔怔地僵住在雪里,一会儿,瞅见“粉子儿”回首,一个静静的美人面,我赶紧追了上去。
粉子儿说:“舅舅,你说的是十拿九;没关系,万一我们被隔住了,我那还有在火车上省下给我妈的面包,就孝敬你老人家了。”
“贫嘴丫头,舅舅饿上几顿没关系,就是你们那小嫩娃娃儿,还戗着毛喱。”舅舅哈哈大笑。“面包舅舅还不稀罕,要是能给舅舅上点酒——”他把鞭杆一晃,得意地要在空中一耍威风,那鞭子跟一根雪棒了,容不得他了。
此时的空气也添了几分活跃。
舅妈一连的几个“老不正经地”数落了他一番,问:“粉子儿,这次回来能住上些日子?”
“放完寒假吧。哎,对了,舅舅老是要砍掉房后的那十几棵老板栗树,我呀,学的就是果树嫁接,明年夏天就毕业了。吿诉舅舅,我用在学校里学来的东西,给老树接上新苗苗,准保两年就让你能见着果。”
“真能?”舅舅一直拧着的脸似乎放开了。他想起了什么,说,“粉子儿,你们沟里就你那么一个念高书的,怎么就真的回乡务农了?”
“不回乡咋办,连这位知青大哥都要下来,何况是我们。社来社去,也叫做专业对口嘛。”
我悄无声息地跟在马车后面,也无心再对什么关心,只躭心这天还会有多少雪要往下倒,这溜长的无一人家的沟桶子,还有那叫人发于瘆悍的“三十六脖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