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小锡在弥留之际叫她丈夫给我打电话,要见我一面。
当时我正在上海搞笔会,接到了聂大哥的电话,我问:“小锡现在怎样啦?”
“医生说:她最多还能坚持三天。”聂大哥说完这句话,这位在我眼里一直如钢似铁的汉子竟哭出了声。
“大哥,告诉小锡,我明天一定会飞到北京!”
第二天上午,我在波音客机的机舱里望着窗外悠悠的白云,想起了小锡的往事。
小锡的爸爸是老红军,五五年授衔的老少将。她上面的姐姐和哥哥分别叫小金、小银、小铜和小铁。我老怀疑康将军提前就知道怎样生男生女,要不小金、小银和小锡怎么就是女孩,而小铜和小铁就一定是男孩呢?
小学一到六年级,我和小锡一直在一个班,她是比我大八个月的兔子。三年级以前,我俩一直在一个学习小组。
下学后,只要老师留了家庭作业,我们就先到小锡家做作业。她是小组长,我们要在她的监督下,把当天的作业做完。
有时候老师留的作业太多,没等做完天就黑了。这时,小锡就会给我妈妈打电话:“阿姨,我是小锡,兔子的作业还没做完,等他做完了,在我家吃完晚饭再回家行不?”
小锡爸爸回到家,有时候就笑呵呵地到小锡房间看我们做作业。
“你们这几个娃娃,兔子的字写得最好。”老将军把我夸得心花怒放。
“爸,您别夸他,”小锡说,“兔子的字写得好有什么用?他的算术最差!”
“小锡,你这么说不对,”老将军对小锡说,“看问题要全面,你的算术好,兔子的字好,你不能因为他有不好,就不承认他的好。你那个层次呀!”
小锡小嘴一撅,说:“爸,您待在这儿,太影响我们写作业了。”
“好好好,爸爸走。你那个层次呀!”说完,老将军就离开了小锡的房间。
我问小锡:“‘你那个层次’是啥意思?”
“那是我爸的口头语,意思就是你的水平一般。”
“啥叫‘水平’?”我还是一头雾水。
小锡怒了:“笨!做你的作业,长大你就懂了!”
没等长大,到二年级我就懂这句话的意思了。
后来,我把这句话传播到班里。大家看谁做错了什么事,或说错了什么话,就会臊答那位同学说:“你那个层次呀!”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和小锡没有考到一个中学。从此,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偶尔在周末,军区大礼堂放电影或演节目时,我们才能见上一面。后来,到文革前,小锡全家就调到北京了。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我从陆军学校毕业,调到了北京工作。因为我的工作单位在总后勤部,需要到北京军区干部部办理档案转移手续。
北京军区干部部的一位女干事把我密封好的档案递到我手里时,说:“兔子,你混得不错呀!”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让我大为惊讶随即又转为愤怒。我仔细看了一下这位漂亮的女干事,带着明显的反抗口吻,问道:“请问,你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混?”
她哈哈大笑,指着我说:“兔子,你那个层次呀,我是康小锡!”
“小锡!”我大叫一声,“你怎么跟小时侯长得一点都不一样?”
中午,在小锡家吃的饭。她已结婚,丈夫是一米八几的空军干部,姓聂,大他五岁。聂大哥听小锡讲我小时侯那些糗事时,笑得前仰后合。
闲聊中,得知康老将军已去世好几年了,火化时在骨灰里找到了两块弹片,由小锡的大哥郑重地保存了起来。
后来,跟小锡一家的来往自然就多了起来。逢年过节我们两家就聚在一起吃年饭。小锡生了个女儿,长得跟她小时侯一模一样。小锡训女儿的口头禅还是那句话:“你那个层次呀!”
小锡女儿的层次一点都不差,考上了清华,后又到美国去读博。
小锡干到大校正师时得了癌,手术后化疗效果不明显,给我的预感是非常不祥的,接到聂大哥的电话,我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小锡了。
聂大哥在病房门口等着我,见我就说:“兔子,这两天她老念叨你。你们在北京的小学同学她都见过了,就剩你了。”
病床上的小锡瘦成了一把骨头,非常虚弱,她合着眼,女儿守在床头。聂大哥伏到她耳边轻轻地说:“锡呀,兔子看你来啦。”
小锡睁开了眼,笑了,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我双手握住那只瘦瘦小小的手,眼泪出来了。
“兔子,你还会哭?”小锡轻轻地说,“看你那个层次呀,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的那个世界没这里好呢?”
我使劲点点头,说:“是,小锡,你到哪里都是幸福人,我知道。”
“兔子,知道吗?这几天,我总在想你们,想你小时侯在我家做作业的调皮样子,想爸爸老夸你的字写得好,让我向你学习。”
小锡太虚弱了,说完上面那几句话她就闭上了眼睛,看样子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把她的手放回被窝里,说:“小锡,你太累了,休息吧。我和大哥守着你。”
当我刚要离开病床时,小锡又睁开了眼睛,声音像游丝一样,但听得很清楚:“老聂,能让兔子亲我一下吗?”
聂大哥说:“怎么不能,兔子,你亲一下小锡吧。”
我轻轻地捧着小锡凹陷下去的脸颊,在她额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小锡闭上了眼睛,微微一声:“谢谢你。”
当天夜里,小锡就离开了我们。
小锡生于一九五一年三月八日,去世已经五年了。可是,每到清明节,我都会强烈地思念她。以前从来没有写过关于她的事。今天这篇日记,就算是对她的祭奠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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