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8年6月24日星期二下午至夜间。 地点:德胜门东南角某酒楼二楼大餐厅和后海北岸。 人物:长利的至亲及生前好友还有我,共计十六人。 事由:祭奠40年前的今天遇害的长利。(周长利当年的绰号是“小浑蛋”) 主持人:长利的两个妹妹和边哥。 报道人:兔子念经
祭奠程序: 1、 亲属及来宾次第向长利遗像进香,鞠躬。 2、 集体默哀。 3、 主持人讲话。 4、 进餐,座谈。 5、 合影。 6、餐后集体移至长利旧居门前,在当年为其洗尸的后海北岸烧纸祭奠。
现在大家已经了解了祭奠长利的全过程,我就不再多说其他了。下面重点报道一下,对我来说印象深的人和他们所说的事情。
长利
十八岁的他,面前摆着供品,香炉。每人给他敬的三柱香旺旺地燃着。 他始终静静地看着大家,微张着嘴,好象在说:兄弟姐妹们,又看到了你们,我好高兴啊!
我把我的感觉告诉了边哥,他凝视了他兄弟的照片一会儿,跟我说:真的,真跟你说的一样嘿。
说完,他点燃了一根香烟,走到长利照片跟前说:哥,大家好想你呀!你乐啥?是不是看见我们都老啦?
我带来的学生木子悄悄对我说:师傅你看,他的朋友们显然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他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帅气。你根本想象不出来,他如果也是五十多岁会是什么样子。一个人那么年轻就走了,我觉得也挺好的,因为这个人被人记住的样子永远是那么年轻,也是这个人的福气。
四群儿
四群儿是长利的大妹妹,哥哥遇害时她才十四岁。是她亲自跟着邻居牛哥,一路哭着用排子车把哥哥的尸体拉回家的。
开餐前,她站起来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哽咽地说:我哥哥走了四十年了,在座的诸位哥哥们从来就没有忘了他,我父母在的时候,你们代我哥给他们老人家进孝,四十年来你们时时想着我们周家人,关心我们周家人,今天是哥哥的忌日,你们都来了,我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代表我死去的父母和死去的哥哥,向哥哥们道一声谢谢!(说完,四群大哭。) 后来,大家合影时,四群情绪平静一些了,她对我说:小时侯我哥对我可好了。那时,家里生活困难,他一到寒暑假就和马哥他们出去找活干,比如帮副食店卖梨什么的。挣回了钱,自己一分都不肯花,全部交给我妈妈。我妈给他分出一些,让他给自己买点东西。可他全给我买了衣服和糖,还是没有花在自己身上。
忠义哥
忠义哥在闲聊时对我说:长利在我们这些发小里最机灵,也最聪明,脑子比我们都快。我们都是穷孩子,他家孩子多,他实际上是孩子里的老大,但他大爷家还有个男孩比他大,按周家的辈分传,他大爷家那个男孩就叫大群,他就叫二群了。二群在家里什么活都帮父母干,干活那叫快,利索!像我们这样人家的穷孩子,哪有时间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吊二锒铛地上街胡闹去?二群从小就是家里的乖孩子,孝敬父母,爱护弟妹,从不打架闹事。要说后来,他跟富孩子们过不去,那不也是因为富孩子们先欺负他嘛!
马哥
他也是长利的发小。
我们众人围着长利的供桌说话时,他说:二群这张照片就是他平时的样子,文静。小时候,他右眼上角到眉梢儿哪儿,长了一个小肉瘤。长大点了,知道美了,他也不去医院,自己就一剪子把小瘤子给剪掉了,那血流的!后来,在那里就留了一个小疤痕,照片上你们看不出来。
马哥说:三年困难时期,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吃得饱啊?为给家里找补回点儿吃的,挣回点钱,我俩在假期一块到通州河扎过鱼,在北京站卖过梨。二群顾家,挣点钱从来就舍不得花。领到工钱,我先给自己买冰棍、汽水、点心,犒劳自己。二群就不,他挣一毛给家里拿一毛,挣一块给家里拿一块。从北京站到我俩的家中间要倒一次车,最后那趟车他是死活不上的,拉我跟他非坚持走回家,那不是又能给家里省出点路费钱吗?瞧见没,就是这么个忠孝孩子!那时,二群正在长个儿,当妈的心疼他,每顿饭给他捏的俩窝头,都是小眼纯苞米面的,给别的孩子捏的都是大眼掺了菜的。结果,二群只吃一个,另一个还是给了弟弟妹妹。所以,二群的个儿,到后来就没有长高。
季哥
这是个仪表堂堂、功成名就的影视工作者,边哥向我介绍说,那个著名的《顽主之歌》的词儿“我们的哥们儿,都是土生土长的……”就是他编的。
席间,我俩把这首歌又给长利唱了一遍,长利高兴地直乐(真的,当时照片上的长利真的出现了那个表情)。
季哥跟我说,长利由乖到狠,由羊到虎,由顺从到反抗,是有一个转变过程的。
他说:六六年文革一开始,因为属于黑五类,他和我就被关在什刹海体校,每天挨打、挨骂、受尽人格侮辱。有一天,红卫兵拿武装带轮流抽我,抽得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想一死了之。就在这时,我听长利在我身后大喊:“你们别打他了,打我吧!”接下来,当然就抡到他挨打了。但是,怎么打,他也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自打被关进来,长利一直是一副逆来顺受和忍受屈辱的表情。但是当时,我头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里射出了愤怒不屈和充满仇恨的目光。从此,我就经常见到他这种目光了。那真是一种摄人心魄、不战屈敌的目光!我现在天天和演员打交道,打打杀杀的戏拍了不少,但是,再好的演员,凶狠的目光也是装出来的,而长利的目光是看着伙伴和他自己被毒打后,自我锻造出来的! 五群儿
五群儿是长利最小的妹妹。她对哥哥的记忆,最多的,就是小时侯大哥哥经常疼爱地抱着她,逗她玩儿。因为五群儿是周家的小妹,这次来的客人除了木子,都是她哥哥辈儿的人,所以,迎来送往,引座夹菜,数她最忙。
五群儿挨着我坐,说起四十年前的今天,她两手拿着一块纸巾,不住地擦像吊了线一样落下来的眼泪,说:哥哥死那天,我还不到十岁。他们把哥哥尸体拉回家的时候,我妈把我和小弟锁在屋子里不让出来,我只能听见大哥哥们和我姐他们在外面痛哭,那时我还不懂事,特别害怕!后来长大了,我才渐渐知道哥哥的事情。这四十年,这些大哥哥们对我们家特别好,有啥好事也想着我们。比如马哥,这四十年,年年大年三十晚上,准来我家送年礼。你说我哥这朋友交的,特让我自豪!
福哥和六一哥
这两位爷是那种腰板笔挺,器宇轩昂,往哪儿一戳,立马镇摄住周围气场的那种男人。他俩话不多,听多道少,静多动少。因为他俩都是九死一生,经过大历练的人,就是大山崩了,他们的眼皮恐怕也不会眨一下的。 我向他们介绍了边哥在网络上,是怎样讲长利和他的朋友们的,也讲了边哥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我说,长利其人,和他被害的事件,就其影响来说,应该是记载在北京史志里的事情。过去,人们听到的都是当年对立双方的“那边说”,边哥在网络上一讲话,人们听到了“这边说”,至于对长利和长利被害事件怎么看?怎么评价?人们听到了两边的说法,自然就会有公正的结论了。
他俩点点头说:对!
边哥
边哥这一天忙坏了,因为四群儿委托他,来联络所有参加这次祭奠活动的朋友。
当福哥宣布大家集体向长利遗像默哀的时候,站在我旁边的边哥哭出了声,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位铁打的汉子,是一个不会掉泪的人呢。
由于我和大家是第一次见面,边哥不厌其烦地、热情地把我介绍给他的每一位老友,并向我说明这是他回忆录里的哪位人物。
大家吃完了饭,分别上了几辆小车,开到了德胜门西南方向,后海边儿长利旧居旁边的马路上。
边哥指着马路北边的两棵高大的扬树说,过去长利家就在那两棵树的北面,现在全拆迁改成公园绿地了。
接着,他手又向南一指,说:看见没,正对长利家门口的这棵大柳树,树下就是当年我们给长利洗身子的地方。
边哥指出的位置再往南二十多米就是美丽的后海,湖面倒映着周遍的路灯和天上星光,湖水波光粼粼,画面生动。
我真没有想到,当年的小长利竟然住在这么美的地方!
边哥找来一块砖,在地上画了一个向北开口的圈儿,大家就开始为长利烧冥钱了。
大概是触景生情,长利的两个妹妹和他当年的小伙伴们又开始哭了起来,那情景让我深深地受到感动,也理解了四十年前的今天,带给他们的创痛和伤害有多深!
我不知道,当年往长利身上进刀的那些人都是谁?现在都在做什么?还是否记得住四十年前的今天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他们对自己当年的参与,现在是怎样想的?
我看了看那棵腰围很粗的老柳树(边哥说当年那还是棵嫩柳呢), 上面的问题,也许这棵老树有答案,因为它既是当年血案的见证者,又比当年那些人都活得长,它什么都看得到,就是不说!
(完)
注:周长利的社会形象有另外一个版本。不管怎样,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希望网友们跟帖时斟酌用词。拜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