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双岔河,我们在深潭里炸鱼、在山岩上劳动的地方,如今也被巨石填埋,几乎可以涉水而过,早已没有了当年深不可测的阴森恐怖。
沿双岔河向右逆行就是土丫子,深深的峡谷里就是远近闻名的鱼泉。过了土丫子就到了干河沟,再向前就是小坪溪了。
我必需量力而行,不能继续前往了。
站在双岔河,我心潮起伏,久久不愿离去。思绪又一次回到当年,有欢乐也有迷茫,更多的却是悲苦。我迫切地想把这一切向人们倾述,刻骨铭心的记忆,就连自已都感到困惑,我们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如今,我们已是满头银丝,来日不多,恐怕这是我最后一次探望曹家沟。一张张亲切而慈祥的脸庞,因历经磨难而布满刀刻般的皱纹;一双双极度辛劳使皮肤暴裂极其粗糙的手……
这些我永远都熟悉的人们,一遍又一遍在我脑海里闪现。我恨不得一户户地去给他们拍照留念。可是,我却做不到,他们住得太远太分散了!我只能深表遗憾。又一次回头看看曹家沟方向已经远离我的险峰,遥望那小坪溪方向被云雾遮掩的群山,带着无限的眷念告别了双岔河。
田坝,距曹家沟十五华里,这里是搬迁后的乡政府驻地。若不是门上挂着几块吊牌,跟农家小院没有多大区别,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基层政府机关的所在地。
艳阳高照,微风拂面。我只能遥望小耳寨那利刃般的山峰,沙沟河的山梁、吴家院子后面的杉树林隐约可见。更高更远的大沙坪却被云雾盖掩得严严实实,这是老天爷故意作对,不让我看见大沙坪。
大沙坪,我们当年战天斗地、奉献青春的地方。药场的土墙竹叶顶房屋如今可在?住在那里的几户农家怎样?
大沙坪,我们披星戴月在你贫瘠的地头耕耘、在原始森林里砍柴、打竹笋,在冰天雪地里嘻戏……你可忘却?当年知青们欢乐的歌声、苦闷的呐喊声、思念亲人的哭泣声是否还在山林间迥响?大沙坪,你是否知道我离别四十年来的心路历程?请你告诉我!告诉我!
我满怀歉意朝大沙坪方向深深地鞠躬,大沙坪,请你原谅,今生今世,我再也无力爬上你那高耸入云的山头来探望你了!这是我终身的遗感!也许是我今生再也无法解开的一个心结。
沿曹家河继续下行就到了赫赫有名的“鬼见愁、”“蛇倒退”。没来过这两个地方的人,光听名字就足以让你心惊肉跳。几乎笔直、刀切斧劈般的“鬼见愁”已被人们炸出一条窄窄的、勉强可以通行汽车的道路。但是,它的雄峻和陡险丝毫没有减少。
如今的“蛇倒退”,在光溜溜的石壁上只剩下不长的一段脚踩的石窝印迹。深深的河床和绿阴潭已被修路爆破的石头填埋而失去了往日的凶险。我细细地抚摩着一个个好像经过仔细打磨过,十分光滑、仅容半只脚踩的石窝。它曾默默无声地承载着背负货物来来往往踩踏的人们,云南的茶叶、万县码头的食盐、山里的药材得己流通。现在,它却被冷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人们淡忘。
雷公洞,以前是个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山洞,如今被凿成三十多米长的隧洞。洞壁坑坑洼洼,洞底凸凹不平,没有填土,也没有水泥涂抹。洞里不但有上坡下坡,而且弯弯曲曲,好像昨天刚打通还未验收似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粗糙得不能再粗糙。
到了七十二道脚不干,这里早已变成乱石滩。如果不是熟悉或曾经走过这些路段的人,根本想像不出当年行路的艰辛。现在,人们不再从河滩里反复涉水穿行。人们从八十多度的峭壁上硬是开凿出一条通道来。当年修筑这条路是由乡政府提供有限的爆破物资,曹家人民自带被盖口粮,分段包干,餐风露宿,忍饥挨饿,甚至献出生命。在没有任何机械设备,仅凭双手和钢钎、二锤,没得到任何报酬,历时一年多才把这条饱浸汗水和鲜血的希望之路修通。
这时,已是下午二点多钟了。至此,我已步行了三十多华里路程。身体各部位也没有不适的感觉,我也得感谢脚上这双解放鞋,没有它,我无法完成今天的远行。
再往前走,就进入白沙地界了。
打开相机查看,己拍照片110多张,存储卡快满了。前面已没有值得可拍的地方了。坐在河滩的石头上,双脚浸泡在冰凉的河水里,擦去身上的汗渍。微风轻柔地抚遍我的全身,轻松、爽快的感觉不断从心底迸发出来。
走不多远,就搭上一辆回白沙的摩托车。花十元的车费也值,我还得留些精力上花萼和羊跳岩呢!
拍打掉身上的尘土,顾不得休息,来到熟人老王开的摄影部,请他把相机里的照片全部转存到我携带的另一种存储卡上。接好连线,老王在电脑前操作起来。很快,照片就显示出来。接过我递去的存储卡,他又操作起来。突然,屏幕上的对话框提示:存储卡容量不足!我纳闷,这块256兆的卡子是空的,怎么会容量不足呢?相机里的卡子才128兆都还没拍满。
“那怎么办?”老王问道。
“那就再格式化一下吧,”我随口回答。
仅几秒钟,“糟了,照片没有了!”老王惊慌地说。
“你莫吓我!”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好似跌进了万丈深渊。
“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那是怎么搞了?”
“我忘了先把照片存进电脑,把相机存储卡当作备用卡给格式化了。”
“那怎么办?”我无可奈何地说。
“……”他无言以对。
沉思良久,“明天我开车送你再上一趟曹家沟,用我的单反相机拍。”他满怀歉疚。
跌到谷底的我才稍稍缓过气来“明天早上八点钟,一定啊!”
出发前的预感在这里得到了应验,真是:好事多磨难!上午离开曹家沟时还说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去了,神仙也难预料,明天还得上去一趟。
第二天八点刚过,老王如约把车开来了。
天啦,这也叫车!这辆奥拓王子破坏不堪,早就该报废了。车身到处锈迹斑斑,车体的结合部露出的铁皮张着口子,有的塑料装饰件也脱落了。
老王见我用怀疑的目光绕着车上下打量,忙解释说:“外表虽不怎么样,但是发动机很好。”
“你看这轮胎基本上是新的,跑曹家没有问题。“他用脚踢了踢车轮。
“好吧,坐汽车总比坐摩托车强多了,还不吃灰。”我回道。
路途中,我不断提醒老王汽意安全,虽然我知道他的驾驶技术还可以。汽车在山路上不停地颠抖,车身到处都发出叽叽嘎嘎的叫声。有几次,我的头差点撞在车顶上,只得牢牢的抓住车顶的把手。
到了曹家沟,刚下车就见早已等在路边的两个中年男女热情地和老王打招呼,原来他们要搭车到白沙去。他们除了携带两个大提包外,还有一袋玉米,估计有一百来斤。我把老王拉到一边,悄悄提醒他:“车子底盘很矮,路又这么烂,谨防半路出问题。”
他回答说:“没有办法拒绝,都是很熟的人。”
不多久,曹家沟的照片就拍好了。他用专业的相机拍出的效果比我普通数码相机拍的效果好多了。
往回走的路上也基本上是按我的要求,停停拍拍。由于超重,很多路段不但要下车步行以减轻负重提升底盘高度,而且还要搬去道路上的许多可能刮擦汽车底盘的石头。仅管这样,有些生根石仍无法搬动、也不能避开裸露的岩石碰刮得嘣嘣响,心痛得老王不时停下车来查看。
走着走着,汽车左边的前门突然打开了,老王连忙一脚踩住刹车。门怎么也关不上,原来是门锁因锈蚀不堪颠扭而坏掉了。搜遍车上各个角落也没找到绳子、铁丝,哪怕是一小段也没有。搭车的男子在山坡上剥下一段树皮搓成绳子总算救了急。车门不能捆绑在中间的立柱上,因为途中还要拍照片。只好把树皮绳子穿过车窗在立柱上绕一圈,绳子头由后坐的男子拉住。这样,我们又继续前行了。
走不多远,老王听到发出异响,原来是车身右边的一块塑料装饰件,一头连在车身,另一头拖在地上。拖在地上的部分不知掉了多久,已经磨成一个斜头了。捣弄了一阵也无法固定在车身上,一气之下,老王把它扳下来扔进了路边的峡谷里。
坐在车上,我默默地祈祷:上天保佑,别让汽车出大麻烦,我可不想当山大王!
不想出事,偏偏就有事。
过了雷公洞,路边有个私人开挖的小煤窑。刚到储煤仓前,车头向左一歪,老王连忙踩住刹车。我的心里直打鼓,莫不是车子哪里又出毛病了!果不其然,只听老王口里念个不停:“这下跑不动了,这下真的跑不动了!”
原来是汽车的左前轮没气了,瘪瘪的趴在地上。车上没带备用胎,这怎么办呢?离白沙还有二十多里路程,前不着村,后不靠店,拔打手机没有信号,看来要当山大王了。
正在着急的时候,煤炭老板来了。热心的煤老板问明情况后指着河对岸半山上的一个煤窑,说那里有座机电话。
半个小时后,老王回来了,说是白沙有人专门送车胎上来。我们只好把车停放在稍宽的路边,耐心等待车胎送来。这时已是下午一点多钟了。
终于在一个多小时后,轮胎送到了。可是,没气的轮胎却怎么也卸不下来。车上仅有的一支套筒搬手因内圈变形卡在里面始终打滑,不能卸下锣丝帽。老王急得满头大汗,一擦汗,手上的煤灰又沾在了脸上,成了大花脸。煤老板又拿来一支活动搬手,弄了好一阵也没卸下一颗锣帽。
一辆运煤的大货车司机也来帮忙。他仔细检查了套筒搬手的内圈后,便把套筒搬手在轮胎的钢钵上敲打起来。只用了几分钟,损坏了的内圈被磕了出来。套上锣帽一拧,锣帽松动了。我们都乐了。
拆掉没气的车胎,换上送来的车胎时问题又来了。锣帽总是拧不到位,轮胎总是松的。原来,送来的轮胎是普通的长安车胎,我们这辆车用的是真空胎。钢钵不一样,圆头锣帽无法紧固轮胎。煤老板和运煤司机又去翻箱倒柜的找,终于凑了三只适合的垫圈。这样,四颗锣帽固定了三颗,悠着点慢慢走吧。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我已没有半点兴趣拍照了。边走边检查,总算回到了白沙。
打开电脑,只拍了六十多张照片,有的照片还是同一个地方拍的几次,实际可用的只有一半。
半夜,我被窗外滴滴嗒嗒的雨声惊醒了。糟了!明天的计划要泡汤。天要下雨,娘要出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随它去吧!
像往常一样,还不到五点就醒了。仔细听听窗外,静悄悄的。既然天已放晴,我还是按原计划行动吧。
昨晚的雨使白沙通往花萼乡的村道布满了大小水坑,许多路段泥泞溜滑,但还是不能阻挡我前进的脚步。
太阳还未出山,我已到了竹园溪。
竹园溪,距花萼二十华里,距白沙十五华里。六四年九月,我们第一次经过这里,然后从前面一座尖刀般的山脚下向右爬山十五华里到马鬃岭。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犹豫许久,终于,我退缩了。
沿花萼河原路返回到两河口,向右进入羊跳岩。从白沙到两河口十华里,从两河口进入羊跳岩峡谷至羊跳岩出口有二十五华里。从羊跳岩出口爬山十华里到马鬃岭。
通过羊跳岩的人越来越少。路边的杂草几乎掩埋了这条羊肠小道,加上昨晚的雨水,草上沾满了露珠,走不多远,半载裤腿就巳经湿透了。泥土浸饱了雨水,一脚踩去,十分溜滑,稀泥几乎盖没了胶鞋,沾满了泥浆的脚步倍感吃力。
我们曾经数十次往返于羊跳岩,峡谷里的每一道山梁、每一面坡,哪里有石阶、哪里有栈道,甚至我能在心里数出“三步楼梯”的石阶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杵杆印迹。这些,都深深印刻在脑海里难以忘却。羊跳岩,我太熟悉你了!
远远望着羊跳岩里陡峭起伏的群峰,我凝视着、沉思着……。我怯懦,我退缩,最终放弃了进入羊跳岩峡谷的计划。这也许是天意吧!世上事,古难全。
这次圆梦之旅,虽如我人生般坎坷连连,但也收获颇丰,并不后悔。
这次圆梦之旅,又给我留下一些新的遗憾。让我的思绪再一次重游这些地方吧。
大沙坪的冰天雪地里,在那陡峭的山崖上,在那密密的原始森林里,到处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小坪溪的石碓前,我不断锤炼自已的灵魂……
马鬃岭上、羊跳岩里,我背着粮食艰难地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深深的峡谷里……
八台山上,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趴在“一碗水”里痛饮着……
风门垭口,终年不停的山风让火炕的浓烟薰得我泪流满面……
狗耳包里,迎着凛冽的寒风,扛着粗大木柴的我饥饧碌碌……
……
那个让我们刻骨铭心的年代过去了!我们为此奉献出了宝贵的青春和生命。但我们无怨无悔,反倒觉得收获丰硕,终身受益。于是,一种满足和成就感从心灵喷涌而出。
2007年5月15日
曹家河风光 七十二道脚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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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河风光 百丈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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