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楞
刹楞是东北话。
从词义上讲,刹是时间极短,意为甚快。楞是鲁莽、莽撞。合义就是做事楞猛,快快当当,有股冲劲。有时候老乡们会评论知青,某某某作活磨唧,谁谁谁干事刹楞。庄稼地里,干活的社员蔫蔫败败手不出活的时候,打头的就会冷不丁地来一嗓子:你们整的啥玩意儿呢,都给我鸡巴刹楞点。
刹楞这玩意儿按道理说不应该分地域国界。南方人北方人都有刹楞和磨唧的,中国人和外国也各有雷厉风行和慢条斯理的。但是,在刹楞的程度和表现方式上还是能看到一些差别。原因是啥呢,顺如今时髦说法,是地域文化的差异所造成的。
南方人多资源少,没办法就逼着当地人往精细上走,从提高效益上找回报。比如同是农村,我在南方下过乡的那个大队人均只有七分田,莫旗这边的屯子人均是十二亩。当时南方农村一年三季一亩要收一千多斤粮食,莫旗这边一年一季,亩产能上百斤就算可以了。南方农民伺候庄稼跟比养活孩子还精心,北大荒庄稼汉往地里撒上种之后,既不施肥也不打药,能给铲上两遍草就千恩万谢了。这都能看出南方与东北的精细和粗犷。
农活是这样,其他事也有些相同。比如,屯子里卖鸡不称斤量论只;买豆腐不管大小论块;队里分牛肉马肉的论堆;喝酒满桌就一个大碗,大小口不管,以醉论胜。这些事你说有数量标准吧,没有。说他是笔糊涂帐吧,又不完全是。就是这种抽象有具体又没有的状态,让初来乍到的南方蛮子犯难了。
六月,队里开始铲地。铲地的时候,知青们赶不上趟,连人家半拉子也撵不上。人家社员产到地头都歇着了,我们还在手忙脚乱地挥着大板锄。等我们汗淋淋的到了地头,打头的歇完了又起来往回铲了。我们只好接茬干。
我们总以为这是我们技术不熟练造成的,可是过了一个月,情况还没有根本扭转。我们纳闷,铲地这玩意能有多大技术含量呢,人家同样是今年才开始上队里干活的半拉子都撵上趟了,我们咋就这么熊呢。是不是人家的锄跟我们不一样?是不是社员们有诀窍不告诉我们?我们把社员的铁锄换过来使过,也有意地跟在打头的后面看他铲地的诀窍,结果都没发现有啥异样。
最终,还是让我们感悟到了一个不似原因的原因,就是我们没做到“刹楞”。
所谓刹楞,首先要刹,刹就是要快。可是手脚一快,出现二个问题:一是要伤苗,二是铲的草不一定都断根。伤苗不伤草,这地就不如不铲了。铲地嘛,必须伤草不伤苗,这是我们潜意识中的标准。依此标准行起事来,怕伤苗了,动作就缓,怕草没断根,一锄不行再补一锄。你说本来比别人动作就缓了还要多费遍事,干活能跟上趟吗?怎么办,想“刹”起来就得“楞”。产地就得楞往前“突噜”,不能怕伤苗,也不能担心草不断根。实际情况也就得这样,一个生产队就几十个劳力,你怕伤那几棵苗,几千亩的地,能铲过来嘛。再说了,铲完地,队里接着还要趟地,大犁把垄沟里的土往垄台上一翻盖,剩的草就没被土盖没了。
这个道理就是告诉你在这广种薄收的北大荒,要有广阔胸怀,不能纠缠具体标准,差不多就行。讲究精细和规范是不合时宜的。
这个心理障碍一解除,知青们干活就发生了质的飞跃。多半以上的知青铲地都跟上趟了。当然,也飞跃出另一种现象,打头查垄时,知青挨尅的频率不断增高。为此,知青们继续总结经验。又采取了“不超前”策略,即不紧不慢地跟着打头,始终保持落后十米距离,让打头觉得跟得有些勉强的状态,他就不忍心找你茬了。后来,我们又摸索出锄土不能深、伤苗用土盖、石滩推着走、要紧跑两步等秘诀。这些先进经验一推广,打头的对我们就越来越满意了,说:这帮知青还行,干活刹楞。
我们下乡的第二年浙江慰问团来莫旗,要找下乡知青学哲学的典型。我们知青点晚上好点个灯看个书啥的,他们听说了就想树我们。我们当着慰问团记者信口胡诌了很多似有似无的事迹,还照了好几张像。这些事迹和像不久就上了浙江的报纸,把我们家长忽悠得欢天喜地。当时,我曾经想把学会铲地的觉悟过程讲给记者听,这肯定是一个极为生动的“由必然王国变为自由王国”事例。可是,这例子是理不糙事糙。把如何悟会偷鸡摸狗油头滑脑的事当作哲学例证,实在太损“哲学”一词,就憋下了。
要冲破固有的精细观念和规范心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从出生起就在一套完整系统的南方社会氛围中压模出的习性,年龄小些还冲得出圈来,年纪大些,性格执拗些,文不拉几的人,麻烦就大了。
我们点有两位大哥大。一位是徐老哥。一位是童老大。童老大家庭成分是地主兼资本家,解放前他爷爷在我们当地开着间有名的药店。可他伯父却是二十年代入的共产党,父亲也是个左倾青年,一直拥戴革命。解放后,他父亲还当着新中国的县工商联主席。可是,成分是张扒不下来的皮,拥戴也好,当主席也罢,童老大还是因为成分一直不能有正式工作,长期在一家煤球厂里当临时工。知青下乡时他自然被列为对象,就跟我们一块支边了。那年他二十六。
老大的世界观是在南方形成的,还经受过工厂好几年的训练,养成了个做事认真、讲究规范的技术工人性格。他能亦工却不善亦农,干农活永远落(la)后。铲地我们常要接他(帮他),每接一次就要重复一次我们的经验和要诀,可他依然固我。它让我们说得又烦又够忍无可忍了,就回应:你们那种糊弄活我干不了,慢就慢些罢。你们也用不着接我,自己该歇就歇,该走就走,我自己干就是。他把我们恼急了,下工的时候我们真就自己扛锄走了,留他一人在地里迂磨。等到我们吃完闹罢上炕睡下,他才摸摸索索地撂锄进屋,自个不声不响地坐外屋吃冷菜剩饭。
徐老哥也是二十六岁,下乡前在“打办”(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当临时工。打办是治人管事地处儿,养就了徐老哥的骄脾气。下地干活,因为手脚慢干活跟不上趟,打头的就要逼他。逼次数多了,徐老哥就恼了,反呲打头的,呲完自己还生真气。如果他气透清了还好,透不干净,就要闹罢工。那个时候,他是我们点的富翁,全点只有他戴着17钻上海表,怀里还揣着两百块钱。那是一笔多么遥远的钱财啊,所以,他常要上公社甚至上街里溜达溜达,改善改善生活。我支边出来,家里只给了我五块钱,没想到,年底分红,我从队里领了一百张崭新的二元票子,倒是徐老哥回家时兜里只剩下了五块钱。
徐老哥用回避的方式抵触着支边的新生活,童老大用任劳任怨的方式忍受着北大荒的新行当。徐老哥回家后就留在南方没回来,四年后办了病退。童老大一直坚持到第四年也办了病退。
我们几个年龄轻些的就不同了,第二年就成了队里干活的主力。几年中,我也养造成一个说北不北,说南不南,说知青又不知青,说农民不农民的奇怪习性,就是:做事粗疏,不求甚好,只看大效,不顾细节。这个习性很让人烦,惹人烦的时候我只能作些掩饰。比如,当朋友因为我常把电话号码之类的数字搞错骂我脑残的时候,我说,我是学文科的,不能拿理科的标准要求我;当同事讥笑我写的东西老是丢字多词语不达意的时候,我就说明,我的强项是理论造诣,你们应该看我的思路和观点,不要纠缠于文字。当领导要我急就一个文稿,我刹楞地写完交上去的时候,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点着我写的文稿说,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扯的什么东西?要按我的思路重新写。我连忙哈腰点头说,是,是。我按您的意思立即重写。心里却咬牙切齿地嘀咕,你有思路自己为啥不写呢,我就是个北大荒农民,你爱咋的咋的。
这不,最后还是把马脚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