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忆当年旧事
刘 静
离开云南已经33年了。回京的这30多年里,前20多年是为了命运;为了赡养老人;为了拉扯培养孩子而整日劳碌奔波。其间,也时常想起在河口的往事,但也只是和同事们闲聊一下当年的事情和人文而已,很少进入心里深处。近10年退休了,特别是2000年后,我得了一场重病,“脑子”出了问题,情感也变得相当脆弱了。有时夜间梦回河口,还是在大火车上,铺上塑料布,躺在硬座车厢的地板上,“享受”着“卧铺”的待遇,听着轮轨的撞击声难以入眠……或又觉得是在小火车上,“享受”着小火车烟筒冒出的烟煤燃烧时发出的呛人鼻喉的烟味,和附着在身上到处都有的煤灰……有时又好像是在热带雨林中挥舞砍刀砍坝,或是抡着锄头在烧过荒的秃山上开梯田,感受着烈日的烧烤---亚热带时常光顾的无定时的阵雨……如果在这时从梦中惊醒,自己会唏嘘不已,泪流不止,自然也不能再入眠了。索性穿上衣服,不管几点,是冬天还是夏日,自己独身一人到大街上溜早,一直到清晨。这时候所想的都是在溪东的往日旧事,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静下心来,对自己当年的六载岁月进行一点深思。而头脑深处河口的情结,是最理不清和说不明的——当年是有志还是无能为力,是去接受“教育”还是去奉献劳动力?现在是思念还是怨忿?是眷恋还是割舍?
一本红封皮的日记本
随着33年时光的流逝,当年返京带回的衣物及自己临回京前做的几件家具,都已经换代淘汰了。唯独一本红封皮的日记本,30多年来一直精心保存着(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在羊毛衫厂时的每天工作日记除外)。这个日记本和现在的相比装帧得并不精美,但在70年代中期确实是很流行和算得上精美了。红封皮上镌刻着四个伟大的毛主席万岁及毛主席像。本的插页上是老人的彩色图片,每张图下都是“最红最红”、“万寿无疆”以及“无限忠于”等当年最流行的词语。我之所以一直保存着它,因为这是八连老职工谢昌财在我离开八营(溪东)返京时,送给我的分别纪念品,说起来这里还有一段值得回忆的旧事。
(一)
74年初,我回京探亲,看到了家中再也不是我去云南时的景况了:经济上拮据可以用省吃俭用来度过,而另一方面的困难是经济所不能解决的——老祖父80多岁,且腿脚已不灵便,母亲50多岁有心脏病和高血压,父亲正在东北五七干校接受无限期的“审查”,两个姐姐都已成家,虽能在经济上帮衬一下,但其余的也确实无能为力。当时家中竟然连一担水都无人能挑(那时长辛店自来水还没进院)。看到这种情景,我就开始着手办理困退。待所有材料备齐,我把它一并交到区“安置办”后只等“佳音”了。到了规定的日子,我带着极好的心情赶往区“安置办”。“安置办”一位老同志接待了我,他直言说:“你的家中确实困难,但政策是独生子女不是独生子,所以没通过。如果今后政策有松动,你这种情况我们会优先通过和办理。”听到这样的回复,当时的心情真是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什么“五雷轰顶”,什么“兜头一瓢冷水”,什么“万念俱灰”......都没有,我只是木木的站在那儿,一言不发。这位老同志赶紧站起来,把我拉到里屋,低声说:“小伙子,别灰心,困退不成办病退呀。我看你面色灰黄灰黄的,人瘦瘦的(当时在河口的我们,哪个不是这样)肯定有病。我给你几张去大医院检查的安置办介绍信,你跑一跑这几家医院,兴许能查出不适宜在那儿的病来。让医院开出证明,回去办理病退。”说着一边回身从一办公桌里拿出几张带有安置办抬头的介绍信,并一一写好医院名,盖好安置办公章,交给了我,并拍了拍我肩膀说:“跑一跑试试吧”。就这样把我打发出了“安置办”。
我带着几张介绍信返回了家,没有和家人说实话只说还要等“研究、讨论”搪塞了过去。当时同去云南的校友老武也在北京,我找到了他,商量一下怎么办。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决定跑一下医院,为办理病退准备必需的证明。不是说“条条大路通北京”吗?何必一棵树上吊着呀?从74年3月开始我和老武一起走上了办病退之路。直到6月,拿到了证明我“有病”的诊断书后,于当月就返回河口。
74年6月我回到了八营(溪东),又开始了从连里到师部这条审批病退的长路,耐心且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病退成功的消息。刚回连队时,连队指导员还是很照顾我这个“病号”,安排了较轻的工作。连里开始盖第二排新宿舍时,我又干起了老本行木工。
(二)
当年10月(大概),老职工谢昌财的婆娘李金华又怀孕了。她生第四个孩子时就是因为贫血(当时只有3克血),北京知青毛解民、范豫等几人给献的血,才保住了母子平安。这次她又怀孕了而且血色素不到五克,团医院决定给她剖腹终止妊娠并结扎。说到手术,当年团医院是没有血库的,作手术只能让别人给献血。团医院的决定让营里干部很恼火,但事关人命,也只能安排连里动员大家报名准备给她献血。连里开完动员会后,我找到指导员罗效说:“我是0型血不行就我去吧。”指导员表示:“我看你就算了吧,一你已经给老费献过一回血了,二你正办病退身体不好。回头我们商量一下再定吧。”李金华临动手术的前一天连指导员找到我,告诉我说:“连里定了,由你带几个重庆知青去给李献血。你主要是带队,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献。你去主要是把连里的决定和医院讲清楚,每个人只献100CC,这些同志都是连里的好劳力,不能多献以免今后影响了身体和工作。你一定要讲。明天你找司务长把钱和营养品准备好,下午去河口,晚上就动手术。”我点头答应了指导员。
第二天,我在司务长那儿取了钱和营养品(所谓营养品就是一大块红糖和每人一个煮好的鸭蛋,钱就是往返河口的路费、住宿费和当日晚餐次日早餐费),下午和6~7个重庆知青一起去了河口。下了火车安排好住宿,吃完晚饭休息了一会儿,晚9点准时到了团医院。在检验室我把连里的意思和主刀医生及护士长说了,医生一看我们来了这么多人,二话没说点头答应了,并安排我们开始查验血型和配血。晚10点,护士长通知:手术要进行了,马上开始抽血,你们谁先来。一说真要抽血了,几个重庆知青顿时紧张了起来,你推我让地直往后退。护士也只能催着快点。见到这种情景,我没加任何考虑走到献血桌前说:“我第一个来吧”,并把右胳膊放在桌上。护士拿起了粗大的抽血针管对准了我的静脉血管。针头扎进去了,随着护士拉动推进器血浆充进了针管,看着血往针管中流,我又想起了我第一次为老职工献血时的情景——
那是71年5月,我刚调到八连。听说要给作手术的老职工老费献血,我也报了名。当时我还不认识老费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八连副指导员,更不知道我是什么血型。到了团医院一查“0”型,一配血,合格。要抽血时,带队的韦耘说,男同胞先来,早抽完了回旅馆好多休息会儿。毛解民和我先抽了血,范豫和上海知青陈月英随后也抽了血。我们每人都献了200CC。那年我不到24岁,毛、范不到22岁。而今天来献血的重庆知青,最大的也不到21岁,小的还不到19岁。他们在我看来都是小弟和小妹,我还是要带这个头的。血浆不断的流进针管,但到80毫升时,护士再也抽不出来了。她叫我动动手和身体,还是不行,护士只能把针头拔出来了。见到我抽完了血没什么事,几个重庆知青紧张情绪平静了,也有序地献出了自己的血。
老职工谢昌财始终站在一边,对每一个献完血的知青左一声“谢谢”,右一声“谢谢”,一直谢声不断,这些重庆知青也“没啥子”“没啥子”的回应着。午夜12点左右,我让已献完血和血型不合没献血的结伴回了旅馆,只留下刘泽军和我等着,待主刀医生手术后给我们开献血证明。别小看这证明,一可以凭此享受几天献血休息;二凭此证明每人可给一斤红糖(在我的记忆中,也只有这一斤红糖是上边批给的献血补养品了,其余的就是看连里副食情况了。条件好的连队能多给点营养补一下,赶上副食差的连队也只有等过年节杀猪宰牛时,多给点肉和猪肝牛肝了)。我和刘泽军一直等到深夜一点,主刀医生才忙完所有的事,回到检验室。见我们在等着,他赶紧拿出介绍信一边填写有关项目,一边说:“真感谢你们这些知青能献出你们的血,使手术顺利做完。病人才5克血,不能全身麻醉只能下半身麻醉。从动第一刀开始到缝最后一针为止,病人一直在喊在叫。从我们医生角度说,真是有点没人道了。但是没办法要保命嘛,只能这样了。你们回去带我问你们连领导好,感谢你们知青。他们有这样的好职工,真应该感到骄傲。”我一手接过证明,一边客气回道:“不用谢,这是我们该做的。你给我们连领导带的问侯,一定带到。再见大夫。”就这样,我完成了连里交给我的差使,也第二次为动手术的老职工献出了自己的鲜血。(在这里我向当年给李金华献过血的重庆知青道一声歉,由于年代久远我已记不清所有献血的人名了,只记得有刘泽军,张长英,其余的真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返回了连队。我向连里交了差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大概过了有一个月,一天晚上老谢提着一个瓶子,急急忙忙地来到我宿舍,他把瓶子给了我说:“这是托人从湖南带回的茶油给你一瓶,好补补身体。你们几个人(指献血的知青),每个人都有。”我极力推让,但看到老谢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不可改变的眼神。老谢也不容易,要拉扯四个孩子和照顾刚作完手术的妻子,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也就50多元钱,还给我们献血的人花钱买油,叫我们补身体,真叫人心里不是滋味。他平常为人很诚恳,也不善言词。我再三推让,他只说了一句话:“你要不收我不高兴了。”把油瓶放在桌子上,人转身就走了。望着老谢走去的背影,我没有追出去再讲客套话。那远去的背影诠释着中国人的一种传统——“知恩必报”。
(三)
75年3月底,我的病退函终于到了营部,可以回北京了!心里踏实了!办完了一应手续,我在连里开始做起了家具。6年了,除去年纪增长到27岁半,其它一无所有。既然政策容许返京知青带部分家具走,那就“用足”政策。带着一种“亏欠”的心态,我决定做一套将来成家所需的家具。老谢也知道我办好病退了,在我做木工活儿时他来了几次,还是和以前一样,话语不多。除去第一次来时,说了一句:“能回北京了,真替你高兴。”其余几次来只是站在一边看我干活,一边重复着同一句话:“木工活我不会,有力气活你叫我。”我也点头答应着“行,行”。每到这时他就默默地转身走了,好象是觉得帮不上我的忙,心里很不情愿。
经过近一个多月的忙碌,几件家具已基本完工了,晚上不用再“加班”了,可以和老职工及重庆知青走动一下,告个别了。一天晚上我正和同宿舍的人聊天,老谢来了,手里拿着一本红皮的日记本和钢笔,一进屋就说:“你要回北京了,没有什么东西给你,这两件给你留个念想。”这时,我又一次看到了老谢给我送油时的眼神,只是这次眼眶里好似含着浅浅的一层泪。有了上次的感受,这次我不再客套推让,接过了日记本说道:“老谢,你还花什么钱!这个日记本我收下了作个纪念,笔你拿回去留着给孩子上学时用吧。我们知青有几个没钢笔的?谢谢你了。”他把笔收了回去,看着我说了一句:“走时和我说一声,我送你。”还是简单的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了。这次我赶紧追出去,一直把他送到连队篮球场边。
离开溪东的日子已经临近了,行李和新做的家具已经在蚂蝗堡车站托运了,火车票也已买好。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挨家挨户地和老职工告了别,也和关系近的重庆知青、上海知青道了别。到老谢家时,老谢说明天去送我,说帮助我挑行李。我接过话赶紧说;“老谢不用麻烦你了,行李都托运了,随身只带一个挎包和小手提包,他们好几个人送我呢,我领你情了。”他两眼直直地看着我说:“怎么谢你呢,伢子他妈住院时……”我拦住他的话头,“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老提它干吗,那是我们年轻人该做的。老谢,祝你们全家今后幸福。”我转过身,赶紧离开了他的家——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情感冲动,我眼泪已在眼眶里转动——老谢:太善良、太实诚、太淳朴了!
(四)
离开溪东的那天到了,同宿舍的重庆知青刘明庆(是连队炊事员)做完全连早餐,没管卖饭的工作,把我们的早饭打回了宿舍。我草草地吃了点米饭又开始收拾东西。老谢拿着扁担来了,还是要送我。我让他看了看随身带的一个小手提包和一个军绿挎包,又劝他不用去了。刘明庆也在一边说不用他去了。他看着我说了一句“今后多保重身体”,转过身慢慢地走了。不到早6点,张澍、宋俊京,重庆知青江孝感、陈仲明、袁朴和罗廷元(贵州复员军人、北京知青费洁的爱人)几个人都来送我。我背上了挎包,刘明庆提起手提包,出发了。一路上,大家话语都不多很沉闷。是呀,我回京了,而与我相处了四年多的弟兄们还要在这儿“奋斗”,我能多说什么呢?一直到了营卫生所,朱在、范豫、刘蓼在那儿等着我们,聚齐后话语和笑声才多了起来。离小火车到站还有点时间,大家说笑着走过了溪东大桥,到了蚂蝗堡车站。
昆河线上的小火车特有的汽笛声顺着南溪河谷传过来了,我和每位来送行的知青战友握着手,道着“再见”,相互祝福着……
小火车起动了,我从车窗探出头,挥舞着手臂和送我的战友们再见,并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大喊:“祝你们幸福!”列车转过了山脚,蚂蝗堡车站不见了,河对面八连的晒坝也从视野里不见了。火车随着南溪河谷不断地拐着弯,车进南溪站,又从南溪站起动了。这一拐一拐的和一次又一次的起动,就像人的一生一样吧?——是啊,人的一生会遇到多少拐点和起始啊!
列车出南溪站后,河口农场的橡胶林渐行渐远了,第二故乡的山水也渐渐的远离了我(套用鲁迅先生《故乡》中“故乡的山水也渐渐的远离了我”的原句,加上“第二”两字)。路基两边的山也不再是热带雨林的景象了,我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顺手从挎包里拿出了老谢送我的红皮笔记本,封皮的红象血一样,这是老谢的心血?还是我们知青的血色? ——我或许是在沉思也许是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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