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宇薇的噩梦 1--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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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薇说，你们在台上挨斗，我在台下心惊胆颤，我父亲是资本家，是北京四大茶庄的创始人之一。我在文革开始时，谎报了出身，只说自己是职员出身，之后我却每天害怕被揭穿，怕红卫兵去外调，查出我父亲的真实身份。幸亏我2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他要是活着，这次运动不定受多大罪呢，我的出身无论如何也就瞒不成了。那天看你们在台上挨斗，我心想自己要是不谎报出身，也早就被轰上讲台了。

      隐瞒出身的日子真是提心吊胆，有时我恨不能说出事实真相，坦白自己谎报了出身，那样倒也轻松了。然而我没有勇气。66年八一八毛主席首次接见红卫兵，我去了。可咱们班有七八个同学没让去，是红卫兵公布的名单。后来我听一个没去的同学说，事后她们没去的几个同学到天安门前，站在金水桥畔，含泪向毛主席像倾诉说：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们是热爱您老人家的，我们一直听您的话，也是好孩子，可为什么我们连见您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呢？我知道了心想，自己要是不隐瞒出身，肯定也不会让我去参加接见。看到红卫兵拿出身不好的同学不当人，而那些受压迫的同学，又个个忍气吞声，我就更不敢坦白了，我知道诚实的后果，就是被扫入受压的行列，因此我最终都没敢坦白。

      咱们班去插队和兵团的走了几拨之后，红卫兵们先后被分到北京的工厂。我实在是不愿意走啊，始终没报名上山下乡。然而纸包不住火，工宣队有一天找我谈话，严厉地问我：靳，老实说，知道你是什么出身吗？我说是职员。什么职员！告诉你，你父亲是大个资本家，分在北京工作你休想！说吧，打算去哪？什么时候走？当时正有报名去东北兵团的，我就报名了。

      去派出所注销户口时，看到片警撕下户口本上我的那一页，扔到字纸篓里，我心中一沉，知道自己从此再也不是北京人，伤心地哭了。不过我还是庆幸，自己始终没暴露出身，大多数同学，尤其是红卫兵，一直不知道我出身资本家，工宣队在最后一刻向我摊牌时，多数同学都走了，我可以不再为隐瞒出身之事提心吊胆了。

      谁知，阴影始终跟着我。到了东北后，我们团专把出身不好的同学名单，画出大表公布在墙上，一行行，一列列，标识得清清楚楚。某某，××出身，现在×连×班……谁的出身情况，大家一览无余。一天，我去团部办事，看到了墙上的这张表，我的姓名自然也在其上——出身是资本家。看到自己姓名的一刹那，我怒火万丈，自愿也好，不自愿也罢，我已经来到了边疆，还公布这些，到底想干什么呀？回到班里不久，我就感觉到那张表发挥作用了。周围的同学常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个别男生在与我对面走过时，我会听到背后小声骂一句狗崽子！我拼命地干活，好好表现，但是没人理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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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宿舍的其她3个知青都是民兵，就我一个不是，早晨她们民兵出早操训练，我独自在被窝中无声地哭泣。我也是建国后出生，红旗下长大，怎么我就被视为阶级敌人呢？难道把枪交到我手里，我就会掉转枪口，指向人民吗？有时我怨恨父亲，他生下我后不久，就撒手人寰，留下母亲、哥哥和我三人。他在天国相安无事，我们却要为他背一辈子黑锅。转而又想，他去世时我才2岁，连记忆都形不成，长大后只在相片上见过他的模样，又能打上什么阶级烙印呢？

    在兵团里，我感觉度日如年，对别人叫自己狗崽子，我只能置若罔闻，装作听不见，其实内心在流血，谁没有自尊？我的自尊丧失殆尽。我忍受不了压抑的心情，探亲时向母亲表示想调出兵团，远离受歧视的待遇。母亲当然支持我。当时恰逢表哥来京看望我母亲，母亲就把我的想法顺便告诉了他，希望他能帮帮忙，给我调换个地方。没想到表哥一口答应下来，原来表哥几年前复原后，在内蒙的一个生产队里当个小头目，手中有些实权。表哥回去后，很快给我办好了单调关系，于是，我从东北兵团调到了内蒙插队。

    谁都知道，兵团比插队强，兵团每月发工资，还有探亲假。插队全凭挣工分，什么也没有。即使如此，我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调到内蒙插队，我宁愿经济上受些损失，也不愿精神上长期受伤害。然而，到了内蒙，我仍然摆脱不了厄运的追随。表哥所在的生产队，正在为夺权打得不可开交，派别双方互扣内人党的帽子。表哥本是村里的掌权人之一，我调到那里后，村里人知道了我的出身底细，从村革委会主任到公社一级的领导，曾先后找我表哥谈话，问他为什么多年来隐瞒自己的社会关系，还说，你明知舅舅是资本家，却还私下与你舅妈来往，立场站到哪儿去了？表哥本以为自己出身好，又是复原军人，苗红根正，不怕别人说三道四，谁知事情发展出他所料，派别斗争所使，领导越来越不信任他，有事尽量瞒他，有时开会都不通知他参加。表哥心里生气，找他们理论，没想到人家说，你先把自己的立场站稳了，再说别的吧。表哥心情郁闷，开始以酒浇愁。一天，村革委会让他去公社送封信，表哥刚刚喝过酒，骑上摩托车，顶着风雪向公社驶去。因酒后驾车，中途失控，一下子栽倒在雪地里，待人们找到他时，他已被大雪埋了几个小时，身体早已冻僵了。

    表哥死了，是因我而死的！我要是不调到这个村插队，他会活得好好的。我心里不光是深深地悲痛，还有强烈的自责，我好悔呀！我把表哥给连累死了，我欠表哥的人情债，这辈子也还不清了。从此，我如同行尸走肉，一天到晚就是埋头干活，话更少了。那年我都26岁了，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我一概回绝，因为自责充满了我的心，我不能原谅自己，不要说婚事，就是对今后的人生，我都不抱一点希望了。

    直到四人帮垮台，知青大规模回城，我才看到曙光。那年，北京农展馆来我们旗招讲解员，条件是女性、未婚、会讲普通话，我正好三条都符合，就像做梦一样被招回北京了。此后我结婚生子，走上了常轨，但我内心深处的疮疤永远愈合不了。我恨死了文革，它夺去了我表哥的生命，也使我自幼学医的愿望化为了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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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薇一口气讲完了自己的经历，此时才顿住。天凉说，我上学时傻乎乎的，没什么志向，你还真有志向啊？宇薇说，文革前，我一心想上大学，想做个医术高超的主治大夫，文革毁了我一生的梦，不然的话，我早就是某大医院的主治医了。最不济也得是患者需挂14元钱的号，才能找我看病的主治医。不知不觉间，她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天凉听了既觉好笑，又觉悲凉。

    宇薇继续说，几年来咱们班组织聚会，好多同学本想参加，一听说参加的多数是老红卫兵，就不愿来了。原因是那些红卫兵，对当年做的事一点欠意也没有，之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当面向同学们道个歉。也不知她们是怎么想的？天凉想起，就在这次聚会上，一个红卫兵说起央视少儿台的知心姐姐，张口就说，我对她印象最不好，是她最先提出对毛泽东思想要一分为二的。知心姐姐与宇薇和天凉是校友，叫卢勤，原是初三学生，上学时就很有才华，擅长画画。当时天凉听了这位红卫兵的话，本能的反映是，卢勤太了不起了，在红色海洋中，一个初中学生，能发表如此看法，不但有水平，而且有胆量！现在听到宇薇的责怪，觉得那些红卫兵不可理解。

    宇薇接着说，红卫兵不向同学道歉也就罢了，起码也应该向班主任王老师道歉呀，王老师对学生亲切和蔼，讲课中没有一点所谓的反动言论，只是因为出身富农就挨了斗，到哪说理去呀？宇薇又说，我还记得，王老师挨斗的情景。那时她生完小孩刚上班没几天，挨斗那天她穿了件黄色的短袖小褂，红卫兵让她坐飞机，把双手高高向后撅起，王老师的脸涨得通红，汗珠子滴滴答答地往地下淌，脊背上的衣服都溻透了。红卫兵带头高喊：打倒王××，当时谁敢不跟着喊？反正我喊了，这事也成了我多年来的一个心结。第一次聚会后，我知道了王老师家的住址，独自找到她家，向她郑重地道了欠，我说，我当初不该跟着红卫兵喊打倒您的口号，我深表对不起。王老师说，你们那时还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各校都在学生斗老师，怎么能怪你们呢？你看王老师有多大度啊！

    天凉对王老师印象也极好。王老师是个极其善良正直的老师，她负责教几个班的政治课，课教得非常好，课中深入浅出，旁征博引，是深受学生喜爱的好老师。同学们曾以她兼任班主任为自豪。66年她挨斗时也就三十岁出头，红卫兵中有文革前她钟爱的学生，她们把拳头挥向老师的脊背时，不知王老师会做何想法？天凉说，王老师挨斗的情景我也记忆犹新，当年跟着红卫兵喊口号打倒王老师，我也喊了，我因以前没参加同学聚会，一直没见到王老师，有机会我也要向王老师道歉。宇薇问天凉，你说，当年疯狂斗人的、打人的红卫兵，为什么一点忏悔之心没有呢？她们的良心哪去了呢？天凉摇头，苦笑。

    天凉和宇薇聊了很长时间，临分手前宇薇说：今天说出了多年憋在心里的话，真痛快！你文革中受压深，肯定能理解我，没有这种经历的人，谁相信咱说的事啊？连家人都不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天凉劝宇薇：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当年的红卫兵，她们现在怎么想咱们管不了。咱们自己要释怀，要从噩梦中解脱。咱们有兵团或插队那一段历史垫底，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关坎。今天你把胸中积压长久的郁闷都倒出来了，是好事，就此划上一个句号吧。接下来该想快乐的事了，让身心都健康，过个幸福的晚年，是咱们唯一的追求。有一点你我谁都不用担心，那就是咱们的子孙，再也不会做咱们曾经的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