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者的话:这篇文章是我的发小兼同事写的,他是去延安插队的,现在做编辑工作。在他的博客上有一组关于插队生活的回忆。但他现在仍在岗位上,很忙,没时间上网,我向他说起咱们网站,他请我帮忙把他的作品转贴上来。我选了一些,将陆续贴在这里。
我干过的活儿 陈幼民
一
二零零四年秋,我和刘延庆、岳建一两兄应云南作家张曼菱之邀,赴滇采风。三人同住一室,晚来无事,正好闲谈。三人都过知天命之年,当过知青,进过工厂,又入大学。现在都做编辑,靠出书吃饭,经历颇丰。遂聊起各自干过的活计,看谁经多识广,有点pk的意思。回头一想,这倒是一个很好的话题。每个人的经历,是整个国家历史的组成部分,从中可以折射出社会的发展变化。况且我们干过的活儿,有些随着时代的发展,已不复存在。细检一下,立此存照,记录下我们曾经的生活方式,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
真到坐下来细想,我却有些恍惚,自己到底都干过多少种活儿,竟一时难数清楚,我十七岁离开北京,插队到陕北,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干过多种职业,转换过不同的岗位,从未总结一下,有点“积重难返”,只得从后向前推,列个流水账,一点点的回忆。
一九七三年,我*在北京少年宫练下的一点童子功,从延安的工厂,考入了西安美术学院。毕业后留校当老师,又做学报编辑。一九八四年调回北京,进工人出版社,做编辑,策划选题,编稿子,设计封面、版式,画插图。跑印刷厂,盯打样,布置定货会,制作广告,推销产品,凡属出版行当的事,都有兴趣去做。也曾背着照相机,充当摄影记者,跑新闻,采访会议。这些都是新闻出版行业人士常干的事,虽然其中酸甜苦辣,亦有可写之处,但这方面两位兄台知之甚多,也干得比我好,用不着我费舌。况且文人之事,心烦的居多,又处在现在时,难说明白,所以只怀旧事,先从插队的时候说起。
二
插队当农民,自然以干农活为主。掏地,拌地,犁地,撒种,间苗,锄草,收割,扬场,田间场里的活,样样都干。揳镢、耍锄、磨镰,打连枷、套牲口,十八般武艺,件件得会。修水利,打坝,造梯田,平整土地,培垅,挖沟,项项无缺。缠“要子”,捆庄稼,掰玉米,摘棉花,起圈,捣粪,拦羊,赶牲灵,没有我们不干的活儿。
一根扁担两头尖,担起扁担不做官。收割庄稼的时候,无论是麦还是谷,肩挑两捆,沉甸甸颤悠悠的,不管庄稼地离场上有多远,担子绝对不能撂地,一直担到场上才能放下。担担子除了要有劲儿,还要会换肩。山上的路窄窄的,拐来拐去,到转弯处,若不会换肩,早累死了。几年下来,肩头磨出两疙瘩硬肉,鼓鼓的,到我上大学时都没消。妻子也是学美术的,她常说,你的肩膀怎么结构不对呀。
除了农活,干过的事儿还很多。驮水、砍柴,养猪、养鸡,琢磨发酵饲料,铡草喂驴。在我插队的时候,陕北农村基本上还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社会,吃穿用的许多物品,都要靠自己生产,所以,由此派生出不少行当,老乡们都会做,知青们也就跟着学。比如,纺棉线织布做衣服,是婆姨家的活儿,而捻毛线织毛袜子,却是男人的工作。我就没学会这个本事,常把一团羊毛鼓捣成一堆疙瘩,被别人抢了去,说你别糟蹋东西了。
没学会捻线,干别的还行。先说做饭,知青们吃饭靠自己做,每人一天,谁也别想光吃不练。我打小吃食堂长大,从没有淘过米炒过菜,也得硬着头皮操家伙。几年下来,我学会了发面,蒸发糕、馍馍、窝头,烙饼,擀面条,压饸饹,捞小米饭,炒菜,做臊子。那时我们男生做的饭比女生好,我们嘲笑她们烙的饼是“硬似铁,赛砖头,半生加不熟”,说用她们做的吃食打狗,是有去有回。这是善意的玩笑,其实从城市到乡村,反差这么大,要适应独立生活,谁都不容易。
我们窑里的粮食,都是带壳的原粮,要想吃到嘴里,必须去磨。我们也学会了推碾子、磨粮食。我们每次扛着粮食来到磨盘前,总会围过来几个婆姨女子,她们认为这种活儿男人是干不好的,尤其是北京来的学生。她们一边臊搭你粗心手笨,一边主动帮你拴牲口,扫磨台,簸粮食,箩面。我们拿回去的,不仅是磨好的面,还有满心的欢喜。
我们还和老乡学过轧油,磨豆腐。在熬好的豆浆中点上卤水,看着它凝成豆花,捞到一个木框子里,死命地压,豆花就结成了豆腐块儿。刚出锅的豆腐十分好吃,热乎乎的,带着一股浓浓的豆香味儿,豆腐还没做完,一半就没了。
我们住的窑洞,是自己打的,当然在老乡的带领之下。选好一个山坡,齐齐地斩出窑面,画出窑洞的形状,一镢一镢地打进去。挖成了窑洞,就和粗泥、细泥,自己充当泥瓦匠,举着托盘,挥动抹子,将窑壁抹得光溜溜的。其实这活儿自己从未干过,看别人如何抹,不消多时,也就会了,然后盘炕,垒灶台,掌握好灶膛的大小和烟道的角度,看着烟火嗖嗖地往里抽,就知道,大功告成。
我们干活用的筐,盛粮食用的桶儿,也都是自己编的。跑到延河南岸山上割回荆条来,先放到土里埋几天,待它发软有韧劲儿,就可以编了。先将荆条编成十字结,再一圈一圈地绕。编筐的要害在收边儿,边儿收得好,才结实耐用。筐子的提梁,是硬木杆的,取一堆干羊粪,点着,用那暗火慢慢地煨,煨到半夜,将木杆取出,用力窝,木杆尚热,弯而不折,再不变形。做好的筐,和集上卖的,没什么差别。
盛粮食的桶儿,一般都编成长圆形,里面抹上一层细泥,以防渗漏。只不过这细泥是黄土与牛粪掺在一起和成的,老乡说,这么做一来是泥层结实份量轻,二来可以防虫。这活儿干的时候有点恶心,牛粪抓在手上,滑不溜几的,但泥干了之后,平整光滑,一点臭味也没有。
学过点木匠活,我们所用的劳动工具,如镢、锄、镰的把儿,都是自己安装的。到沟里的砍头柳上,砍下粗细合适的椽子,锯断剥皮刨光,装上铁头,很是合手。还做成过几个板凳,样子粗糙,可还结实耐用。
陕北有一种高粱,穗杆儿长而且光滑。这种高粱产量很低,老乡们种它,主要是取它的杆儿做锅盖和蒸筚子。这是个细法活,用大针粗线把秸秆连起来,纵横交错,上下两层,结结实实,平平整整,用刀切成圆形,表面上却连一个线头都看不见。我们也学会了做,大大小小的锅盖,一律自产。
陕北还产麻,砍下麻杆儿来,沤在水里,直到它变色快烂了,取出剥皮。将皮锤捣洗净晾干,就成了一缕缕青色的麻。先将麻搓成细绳,再把三股细绳头连在一起,用绞绳器将三股绳依不同方向转动,紧到一定程度,手一松,这三股细绳就结成一条粗粗的大绳。这大绳在农村的用途很多,在插队的几年里,我们用的绳基本上是自造的。
干过的有些事今天说起来可能不好听,比如杀狗,剥蛇,曾吓得老乡连我们的窑门都不敢进。在山区,牲口摔伤是常有的事,又医不好,只得杀了吃肉。陕北老乡都心善,不肯杀生,这事多推给知青来干。我就杀过牛、羊、驴等。当时一咬牙刀就下去了,也许是被肉馋的。现在可没这么大的胆儿了。
也干过不少善事,教老乡认字,代人家写信,写春联。我们还从北京带来了理发推子,都学会了理发,不单给自己理,知青的窑洞也是全村男人和孩子们的“发廊”。那时陕北农村只有剃刀,没有推子,男人们要么剃光头,要么留着一种很怪异的“盖儿头”,就是头顶上留着乱蓬蓬的长发,下边却刮得去青,黑白分明。我们来了之后,男人们都找我们“修脑”,“盖儿头”变成了小平头。
村里有一个老汉,长年患病,临终之前,特地提出,想请我给他理最后一次发。我虽说心里有些害怕,但想到人家的重托,对我也是难得的信任,就马上赶去了。他躺在炕上已经不能动了,家人围在旁边,等他咽最后一口气。我几乎是跪在地上给他理完了发,家人千恩万谢,我出得门来,内衣却已湿透了。
农村的活儿,会与不会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我们学生当久了,总觉得对不会做的事,应当先教后干;而农村的法则是,边干边学。你来了,就是一个劳动力,绝对不会在地头支一个小黑板,告诉你这个活儿的几大要领。(文革时报上常有这样的照片,一看就是摆出来的,让人发笑。)你要仔细看人家怎么干,照葫芦画瓢就是。如果你能吃下苦,像个干活的样儿,人家自会帮你。
春耕的时候,我们对成天扛着镢头掏地厌烦了,看人家赶着耕牛犁地很是羡慕,觉得那才是个有点技术含量的活儿,便缠着队长要去犁地。队长好说话,便答应我们明天跟一位老乡去干。第二天一早,当我们扛着犁赶到地里时,那个老乡早就到了,看见我们,只说了一句:“来啦,干吧。”便径自赶着牛往前走了。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心说我们连套牛还不会呢,怎么也不先教一下。没办法,几个人琢磨着套上牛,扶着犁,顺着老乡开的犁沟,赶了下去。犁了几趟,老乡才开始点拨,我们忙往心里记,体会着如何用力,如何回牛。一天下来,便也入了道。
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甚至直接促成了我的处世哲学。那就是:要想办成一件事,不要依赖别人的帮助和教导,一切先要靠自己。别人愿意教你是意外,是情份,不教你,也在情理之中,不应埋怨。我讲这件事,绝不是说老乡没有帮助我们。只是表明,他们的帮助不是那种表面的教诲,而是在你实干中的点拨,如果你自己不先干起来,人家理你做什么。(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