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131
在云南上山下乡,大事参与了两件:修了一条公路,建了一座电站。让我倍感欣慰的是,四十年后,公路更通畅,电站依旧在。
说来有些不可思议,上世纪六十年代,河口县不但各村镇、农场没有电,就连县城的路灯都要靠对岸的越南人来点亮,命脉掌握在人家手里,甩脸子停电是常有的事,特别是中越关系眼见一天冷似一天,光靠自备的发电机应付已难解燃眉之急,于是,修建一座自己的水电站便成了当年全县、全农场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由于战备需要,电站选址在大山深处的原始老林里,又因为工程是1月31日开工,在什么事都讲保密的年代,电站便以131为代号。
以今天的标准看,当年的131实在是太不起眼,没有无垠的水库,没有巍峨的大坝,更没有高大的机房。河南有个闻名天下的红旗渠,131电站的建设就如同缩小的红旗渠,没有任何机械设备,凭着钢钎、铁锤、十字镐、竹畚箕等最简陋的工具,外加一颗红心两只手,要在悬崖峭壁间生生凿出一条三四公里的引水渠,其困难可想而知,但,绝不受制于人的信念还是让当年的人们热血沸腾。
大概因工程进度不甚理想,为了给国庆20周年献厚礼,从那年八月起,河口农场开始调集大批知青前往支援,我就是在此背景下,于1969年8月10日从南屏一队被抽调到131工地,直到来年2月20日离开。
与我同来的还有南屏各队的数十名知青,他们都和我一样,是群刚刚走出校门,毫无生产经验可言的初生牛犊。我们这个临时组成的连队,除了三名老职工,其余全是年轻人,而且大多是十七八岁的知青,被人戏称为“娃娃连”,但分配工程时可没人把你当娃娃,对此,我们又能说什么呢?接受再教育,只有服从的份。
原本缺乏生气的工地,呼啦啦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寂静的山谷顿时热闹起来,只是住房成了问题。为了盖房子,连长带着我们这群年轻人,钻进阴湿潮闷,不见天日的原始老林,砍山竹杂木围墙,割茅草蕉叶做顶,因陋就简地在坡地上搭起了一排排壁不挡风,顶不遮雨的简易茅草屋。床就更简单了,几根木桩往地上一戳,用胳膊粗的苦竹扎成床屉,最后再将青竹劈成竹篾铺在上面,一张晃晃悠悠的床便大功告成。
当年的我们,天未明即起,月高悬方归,曾经睡到半夜,一翻身,床哗啦一声塌了,劳累的我懒得起来,睡在地上,直到鸡叫;曾经“屋漏偏逢连阴雨”,不得已,赤着脚,头顶芭蕉叶坐在床上直到天明;曾经被蚊咬虫叮,脓包满身,隐私处满是湿疹,当着异性也顾不得羞耻把手伸向裤裆……惨是惨了点,但我记着父亲说过的话:“年轻吃苦不算苦。”便也咬牙熬了过来。
屋虽陋,活虽苦,凭着理性主义的一腔热血,知青们只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在工地,挑沙运土,抡锤放炮;下班坐在水边,看鱼游浅底,听鸟鸣空谷,偶尔捕得几条鱼,大家尝尝鲜,总之,心情还不算太坏,这从我当年在131写的一首小诗中可以看出:
山中归晚
孤灯渔火即天涯,缓步石梁细细沙。夜雨初来惊宿鸟,河鱼乍动扰眠鸭。
割茅断木排新舍,汲水吹烟煮旧茶。不问更残风露重,绿竹门外青溪斜。
“体力撑不住,毅力要顶住。”这是我们当年说过的一句话,那时,我们确实是凭着一股精神才没有垮下去。几年后,那股精神没了,人也就撑不住了。
在131工地,每天的打眼放炮,对我们知青来说,既觉新奇又感畏惧。新奇是因为从未见识过炸药,看着导火索嗤嗤冒出的青烟,躲在大树后听着一波接一波的炮声,年轻人都想上去试一把;而之所以畏惧,是因为打炮眼绝对是件重体力活,沉重的大锤一抡就是几个小时,虽说两人一组可以轮流倒替,但几天下来,没经过锻炼的知青,个个腰酸臂痛,说浑身象散了架一点都不过分。
抡锤不但要有体力,巧劲也是必不可缺的。开始,我怕打不准,握锤柄的双手分得很开,抡锤时,叉腿挺胸,咬牙瞪眼,锤子高高举起,却只敢轻轻落下。
我至今还记得指导员为我们做抡锤示范时的潇洒。
指导员是当地的沙族人,他先是用双手轻轻握住锤柄尽端,然后运足气力,大锤以脚下为起点,经由身后、头顶,胸前,划出一道优美的圆弧,重重地砸在钢钎上,一下,两下,十下,二十下……大锤象长了眼睛直扑钢钎,次次不落空,锤钎相击,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犹如奏鸣曲回荡在山谷间。
过了抡锤放炮关,另一个严峻考验就是背水泥。
高山深谷,羊肠小径,不通汽车,也没有骡马,修渠筑坝用的几百吨水泥堆在山脚,要靠我们翻山越岭,用肩膀一袋袋背到工地上。开始,一袋水泥上肩,压得我头都抬不起来,歪脖斜眼,摇摇晃晃勉强站起来,200米山路居然喘着粗气休息了两次。看着老职工肩扛水泥,哼着小曲,开着玩笑,一溜小跑地爬坡过坎,我心头好不懊丧。脸面是顾不上了,身后也没有退路,我和我的知青战友没有被击倒,喊着当时最时髦的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终于练出了一付铁肩膀。我们从开始一天只能背一袋水泥,到后来可以扛着50公斤的水泥,在山里跑上三四公里不休息,我们是最后的胜利者。
离“十一”越来越近了,可工程进度依然缓慢,指挥部下了死命令:不计方法,只要结果,各连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水渠的浇灌。
连里组织起以知青为主的突击队挑灯(此灯非电灯,马灯也)夜战,饿了,塞两口炊事员送来的米饭,困得实在坚持不住了,找个旮旯倒头打个盹。真要感谢我的一位知青战友,在他保存的日记里,我依然可以回想起在五天四夜,一百零八个小时的连续战斗中,我们只睡十五个小时的狼狈相,依然可以回味那时我们纯真的思想:打击帝修反,为国争光,一定要让河口在10月1日用上我们自己的电。
在水渠浇灌的最紧张阶段,我得了一场大病。
当年,我们根本不知道搅拌机为何物,几百吨水泥,仅靠铁锨和我们这双手化成坚固的混凝土水渠。一天,我和同伴正在工地上搅拌水泥,忽然觉得身上燥热无比,渐渐的,头有些晕眩,四肢也觉瘫软无力,我没吭一声,依然固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同伴看我满脸通红,浑身冒汗,关切地问我是否病了,我笑笑,只说是天太热,出汗自然要多些。
收工哨吹响,我已经完全站不住了,靠同伴的搀扶才来到医务室。当大夫从我的腋下取出体温计时,我看到大夫皱起了眉头,责怪地嘟囔了一句:“你不要命了!”大夫没有告诉我病情,只嘱咐我一定要好好休息。打过针,吃了药,拿着大夫开的病假条,我回到宿舍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吃饭。直到现在,我仍然惊讶自己当年顽强的生命力,因为,我只休息了一天便又重新站在了第一线,而我后来得知,那天晚上,我的体温是41.7℃。
自打这以后,疟疾便和我结了缘,年年都会有一次超过40℃的高烧,直到我离开云南。
临近“十一”的某天,指导员忽然把我从工地上叫回来,说是有个云南日报的记者要采访我。
我很惊讶,问指导员:“他们怎么会知道到我呀?”
指导员笑着说:“上级给131工地一个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的名额,而且指定要北京知青,你干得很出色,我们已经把你的事迹报到工地指挥部,记者找你是指挥部通知下来的,你准备一下。”看得出,指导员也很兴奋,他拍着我的肩膀,似乎很有把握地说:“做好准备,去北京见毛主席吧。”
天啊,来云南才四个月,难道真能回一趟北京,而且还是去观礼国庆盛典?
虽然这消息也许就是指导员的一厢情愿,那么多北京知青,哪能就轮到我?更何况,我现在已被划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行列,属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那一类。但年轻人好激动,不管怎么说,那几天,我还是着实亢奋了一把,干什么都觉得特别有劲儿。
不出所料,命运之神并没有对我格外青睐。《云南日报》的记者倒真是采访了我,有关131工地的长篇报道中也有我的影子,但我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报纸上,公布的观礼名单中也没有我。直性子的指导员很有些为我抱不平的意思,专门赶了几里山路找到指挥部责问为什么。而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我心里清楚,在皖南事变中九死一生的父亲的所谓历史问题,至少在目前,还是一道横在我面前的难以逾越的障碍,否则,我的北大荒之梦也不会破碎,我也用不着万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了。
果然,指导员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只叹了口气说:“别灰心,领导还是肯定你的。”
说实话,这么好的一次机会与我擦肩而过,自己当时还真有些遗憾,特别是国庆节后,当那个参加观礼团的幸运的北京知青回来作报告,讲到在北京的所见所闻时,我还真有点嫉妒他。
不过,除了些许遗憾,这件事对我的情绪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我依然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在安慰自己:刚来两个月,别人还不了解我,总有一天,我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在这个远离北京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取得社会的认同。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真是太天真,太幼稚了。
国庆节即将来临,尽管我们已拼尽了全力,电站依然不具备正常发电的条件,但“十一”献礼是一项不可动摇的政治任务。有条件要发电,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发电,指挥部下令,国庆节晚上必须让河口用上我们自己的电,哪怕电灯只亮一小时,也算完成了献礼任务。于是,更多的知青,更多的支援力量源源不断地从各农场抽调过来(据后来统计,全农场50%以上的北京知青都曾到过131),狭长的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头攒动,指挥部天天通报着工程进度,我们的劳动也不再精益求精,一切只为国庆那天能通水发电,隐患只能事后再说了。
谢天谢地,国庆之夜,131终于发电了,河口的路灯也终于被我们点亮了,大家都在欢呼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只有我们这些建设者知道,后面的路还很长。
果然,“十一”过后,各路支援大军偃旗归寨,发电机也停止了轰鸣,不具备发电条件的131重归寂寞,只留下为数不多的我们在这无人关注的大山里做着后续收尾,而这收尾工程居然一做就是四个半月。
我不想再述说那同样艰苦的收尾工程,尽管其艰苦程度丝毫不亚于“十一”前的突击会战,甚至因为工地缺少人气而显得更加冷清乏味。但,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因为, 131电站至今仍然在发挥着效益,河口之夜的光明,依然有着131的贡献,依然有我曾经的青春在闪亮。
都说往事如烟,那如烟的往事虽已飘散在岁月的滚滚红尘之中,但在我的心中,却早已定格成我生命的奠基之石。131,我永远的131,你是我们用汗水、泪水、血水,合着青春、赤诚、热情,靠着埋头苦干、拼命硬干铸就的辉煌,你已经永远凝固在我的记忆里,你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