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盈江留给了我们太多、太美的诗情画意。我想,沉积在我的妻子的内心底处的,不仅是大盈江的旖旎风姿,更是那难于割舍的故土深情。妻子告诉我;在招工浪潮刚过的那些日子,往日喧闹的寨子透着无奈寂寞。作为留守者的妻子经常一个人挑着竹箩孤零零地走在那东堆牛粪、西一摊泥泞的田间小路上,这美丽的地方在妻子的眼里却是一片前程荒芜的土地。这平静留下的失望、孤独和心灵的寂寞,继续着自己茫然的行程。望着人去楼空的“知青屋”妻子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绝望。傍晚的时侯,妻子经常的一个人到江堤上静静地坐着,谛听着微微地水波急促地拍打着河岸的声音。远望着家的方向,企盼看到大盈江的尽头,寻问自己生活的尽头在何处?在不远的竹林里,一只翠鸟怯生生的叫了几声,河对岸的鸟立刻大声的响应起来。直到江面上弥漫起大片大片的夜雾时,才起身返回那只有妻子一个人的小竹屋。妻子还说;当一个人在为生存而艰难地跋涉在人生的路途中时,体味的是人生的苦涩,当艰难跋涉成为记忆时便沉淀为人生的真诚与美丽。
其实,漫漫人生的过程,我们可以把很多磨难比喻为一次又一次生命经历的“必修课”和“选修课”,有区别的只不过是这些课程你自身能否作出决择,我以为,三十五年前的“上山下乡”就是我们生命历程中的一堂最重要的“必修课”,因为它无法由我们那一代人自身定义和逆转。因此,对于我们这些有过“知青”经历,如今都已是五十开外的中年人来说,“插队”注定要成为一个永难平复的情结。又有谁能意料,昨天的磨难又会成为今天的珍贵呢?
三十五年前的那个早春二月,我们这群除了充满激情而其他一无所有的少男少女带着导师的一声“圣命”,跋山涉水、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开始了我们的“知青“历程。妻子和她的12个同学们在一个天灰蒙蒙的傍晚,连同一堆行李,书籍被马车驮着,来到了允冒寨,开始了人生中最重要的“第一课”。
三十五年过去了。我陪妻子几次回到这里,而每一次回到这里,都会有一种不能自己的激动。这里的每一寸沃土、每一片竹林、每一条坎坷不平的小路、每一棵大青树……,都会勾起她酸甜苦辣的回忆。
在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两千个日日夜夜,妻子在田间地头杵着锄把茫然的思索着人生的真缔。在那劳动归来时行走在拾牛粪的田间小路上,妻子一边把木棍插在那些热汽尚未散尽的牛粪上作为己有的标记,一边体味种生命的本来价值原本是那样的平淡而真实;在那个当时仅仅为了生存而辛劳的春夏秋冬,妻子终于明白“劳动创造了人”这个我们在学校曾经不屑一顾的真理的朴素;在那个风来雨去寒来暑往的岁月里,妻子柔弱的肩膀被扁担磨砺,变得坚强厚实起来;在那个和傣族大妈、大嫂、卜哨、卜帽……朝夕相濡以沫的坡头地角,懂得了什么是与人相处的真缔。
三十五年前,我们为理想的苍白失落过;为青春的代价困惑过;为激情燃烧的岁月的离去而悲愤过;为枯燥的早出晚归懊恼过;为思念亲人和家乡的无望愤怒过;为吸血如水的金边大蚂蝗的叮咬而恐怖过;为高烧不退、大热天还要盖三、四床被褥依旧冷的哆索的疟疾的侵扰煎熬过;为油灯下没有青春激情的枯燥乏味抽泣过;为阴雨连绵的收成焦虑过;为年终分红的喜悦欣慰过;为美好的爱情憧憬过……。
我们经历过绝望,我们感叹过青春年华的不在;当我们的双手上层层叠叠的老茧又渗透出鲜红的血迹时,我们自暴自弃过;想家时,妻子一人跑到大盈江堤的竹林中对着那渐渐西下的落日失声地痛哭过;对于异国他乡的武装革命,妻子冲动过;面对界碑一侧的诱惑我们动摇过;为了当初的选择我们后悔过......。我们失去了许多......?我们收获了许多......?我们走过了艰难困苦,我们走过了青春年华,我们走过了人生漫漫的历程。
清澈的大盈江为我们洗尽了青春期的浮躁;在吆喝耕牛的声音中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的走来;在泥泞的田埂上,我们走向了人生的坚定。
凝视着清澈的江水,“志不在鱼”的太公飘然而至,似乎万象都是偶然凑合的。时间在缓和流淌,生命在淡忘中消逝,逐渐远去的记忆变成了经常的怀念,昨天的经历演变成了淡忘的历史......。我想,这世上总有人期待着什么,总有人守候着什么。人生总要经历流转迁徙、甚至生死离别,这是生活难以避免的缺憾,因而,亲人、知己的期盼、相逢、守候,才弥足珍贵。
三十五年前的那两千个日日夜夜,我们付出的是青春,收获的是坚忍不拔。三十五年过去了,当初十九岁的青春少女,如今走过了人生的大半。
在大盈江的五年是妻子人生记忆中最难于忘却的记忆,五年的知青生涯尽管给了她生命许多的折磨苦涩、烦恼、欺骗和不幸,但我深信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从她的记忆中抹去。
在妻子的心灵深处,永远有一片蓝色的记忆,这就是大盈江,它历久而弥深,象蓝色的海水,离岸愈远,就愈显得深邃。
也许是年龄改变了,心境也就改变了,那是不能抑制的。其实,人不需要沧桑,经历岁月本身就够知足了。
三十五年过去了,当知青的岁月成为一种财富时,我才真切的体会到,如果我们把那一段生命历程当作是一段艰辛的劳役的话,那就真的是苦海无边啦。
三十五年过去了,我们也终于省悟:世界不仅仅是我们的……,我们只是这世界的一部分。
离别大盈江的时侯,太阳正向异邦土地的山后落去,傍晚时分的太阳看上去又大又红……。太阳轻轻地落在对面盏西的山顶,开始沉没在远方蓝色的底里去。它沉得逾深,山峦的轮廓就显得逾清晰,好象离我们更近了。在河流和群山之间的峡谷里,淡红色的烟云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山中腾起了梦幻般的暮雾。当我们行到陇川户撒时,太阳才完全地隐藏到缅甸尖峭的山脊后面,顿时从那里放射出一束鲜艳的金色光华。投在淡绿色的天幕上漾起一片辉煌的灿烂。但为时不久,悄悄地消失了,而天空的另一边却泛起了火红的霞光。
在离开大盈江的土地走向我插队的故土瑞丽的路途上,我这样地调侃自己:若生命的河流是一段曲折的沧桑,若岁月的清淡是迢迢远去的逝者,那么,在每一道有形无形的流水之前,我都愿意自己是宁静得足以聆听见水之轻音的过客。
大盈江,我还会再来呵!
2005年2月23日于居家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