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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响应北京赴云南农场老知青“情系红土地,爱在彩云南”活动号召,编纂好我们的回忆文集,我催促我的知青战友写下了这篇回忆文章。照片左侧是本文作者,右侧是他的沙族夫人,他们的恋爱经历请看本文第三小节。
青春的记忆
作者 吕成林
直到上山下乡之前,我从未离开过父母,也从未离开过北京。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汽笛的长鸣与惊天的哭泣声弥漫着整个月台。我的泪,盈眶却未流出,因为我的父母未来,他们受不了骨肉离别之苦,只让我的哥哥和姐姐把我送上了南行的列车。泪未流,心却痛,我记住了那个难忘的时刻:1969年4月26日。而当我重新以北京居民的身份走出北京站时,岁月的脚步已经轮回了十载春秋。
再教育的第一步
记得初到南屏五队时,不见宣传中的“脚踩菠萝,头顶香蕉”,映入眼帘的只有一排排破旧的茅草房,知青们寒了心,觉得上当受骗了,谁也不肯下车,向领导提出要求:换一个离县城近点的地方。
在什么都上纲上线的文革年代,我们的行为被看成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当然也就毫无商量余地的被领导拒绝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没有办法,大家只好很不情愿地下了车。
大概因为在下车问题上表现欠佳,我和另外两个北京知青被分配到工作更为艰苦的水稻班。那时,我们都还是刚走出校门的学生,思想很单纯,觉得北京户口没有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谁让自己是接受再教育的对象呢?
第一天下水田插秧,还不到十分钟,就觉得小腿有些发痒,出水才见腿上已经叮上了三只蚂蟥。我哪见过这阵势,一时慌了手脚,急忙用手去揪,却不知蚂蟥越揪越长,叮在腿上就是不下来。还是许班长笑着告诉我:别怕,用鞋底使劲儿拍就行了。我照办了,果然见效,许班长给我上了再教育的第一课。
水稻班的劳动是艰苦的,既没有胶林里的阴凉,也没有后勤组的松散。40度高温下,头顶亚热带的骄阳,插秧、砍草、收谷,一身泥水一身臭汗,特别是在收割时,那苦更是我们这些17岁的小青年难以承受的。手攥着一把把稻谷,使劲儿在一个一米半见方的木桶里摔打,一摔就是几个小时,腿乏了,手酸了,但还不能休息,还要把一袋袋装稻谷的麻包从地里扛到路边。那时,1.63米个头的我不到120斤,而背上的麻袋却重140斤,从打谷桶到田边,50米的距离对农民无所谓,对于我却像不可逾越的天堑。
记得刚开始背稻谷,我让老职工把麻袋放在背上,双手朝后紧紧揪住麻袋的两个犄角,一步一步走在稻田的泥水里,我的腿几乎承受不了这超重的负荷,不停的颤抖着,几次差点跪在泥水里。我怕别人讥笑,更怕被说成是不好好接受再教育,硬是咬着牙把一包包麻袋扛到了路边。一个从小在父母呵护下长大,一个从未干过体力活的初中学生,就这样初尝了人生的甜酸苦辣,就这样迈出了走向生活的第一步。
在政治第一,生产第二,肚子第三的年代,云南农场生活的艰苦是尽人皆知的,但更苦的却是无形的精神压力。队里的一个没有文化的老职工因说错了一句话,就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遭捆绑毒打,而所谓的“黑五类”批斗会,也多少含有杀鸡给猴看的成分,那猴就是知青,就是象我这类所谓出身有问题的知青。生活在压抑中的我只能守着一个宗旨:多干活,少说话。
李泽民之死
因为在队里倍受歧视,当131工地需要人手支援时,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并在那里结识了另一名北京知青,海淀中学的李泽民。
当年的131工地,植被茂盛,一条清澈的河流穿过峡谷。站在高坡往下看,河中游鱼清晰可数,不时有猴群出没于两山之间。那时,我和李泽民住在同一个宿舍,床是大通铺,屋是茅草房,就是那种砍山竹杂木围墙,割茅草蕉叶做顶的简易工棚,既不遮风,也难挡雨。
在打眼放炮的劳动中,我和李泽民常被编在一组,或是他抡锤,或是我掌钎,即便是抬水泥挑沙子,我俩也常常结伴而行,久而久之,我们俩就成了好朋友。
1970年2月,131电站的工作结束,我和李泽民又一同被分到了南屏新组建的突击连,任务是修一条从九连到马滚坡的山区公路,性质和131有点类似,都是在崎岖险峻的悬崖上干活。
修公路最累的活儿是打炮眼,最危险的活儿是点火放炮。在坚硬的岩石打一个炮眼要抡几百上千锤,有时一天也不定能打成一个炮眼,而放炮更是险象环生,由于施工地域狭窄,还要察看炸点效果,每次点火放炮时,炮手都要躲在附近观察,还要默念着炮声的数目,以便确定是否有哑炮需要排除。炮响之时,常有无数的碎石被抛向百米高空,炮手如果没有合适的隐蔽地,还得注意躲避空中落下的大小石块,稍不留神就可能酿成大祸。就这危险的活儿,李泽民从没畏惧,常常抢着干。
李泽民生性内向,话不多,但很聪明,干活也利索,遇到打眼放炮的活儿,我们俩是固定的搭档。
1971年,我们的公路修到了马滚坡的鹰嘴崖,顾名思义就可知此处施工的艰险,也就是在这里,李泽民为了边疆的建设献出了他年轻的生命,那一年,他才18岁。
6月14日临近中午,我们在工地上打好了一排炮眼,装填完炸药便收工回营,只留下李泽民等少数几个炮手点火放炮,观察爆破效果。午饭后,所有人都回来了,只是不见李泽民的身影,正准备回宿舍休息的我怕有什么意外发生,急忙和三个年轻人跑到工地去找。
空荡荡的工地上没有一个人影,不祥之感顿时笼罩着我们几个人,我们顺着山路一边喊一边找,在一处突出的悬崖下边,我们发现陡峭的山坡上,茂密的野草好像被什么东西一路压倒,再仔细看,崖下河边的乱石上仰面躺着一个人,我们高声呼喊,没有任何回应。心急如焚的我们赶紧绕过悬崖,不顾一切地出溜到河边。
果然是李泽民,他一动不动,身边的石头上满是殷红的献血,任凭我怎样喊叫,他都不理我。
我扶起李泽民的头,努力想让他坐起来,忽然发现他的后脑有一个洞,鲜血一股股地涌出来。当时,我们几个全愣住了,谁也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理。救人要紧,得赶紧把他弄到悬崖上去,但悬崖的坡度太陡,抬他上去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便回去找人也无济于事,我们一合计,只有背才能解决问题。望着浑身是血的李泽民,同去的三个人有些犹豫,我是李泽民的好朋友,又都是北京知青,我不背谁背?
我二话不说,让其他人把李泽民抬到我的背上。血水从李泽民的头上流到我的脸上,又顺着我的脖子流淌下去,白衬衣也很快被染成了红色。我匍匐着向上爬行,荆条划破了我的脸,双手因为紧抠石壁也痛起来,同去的三个人,一个在前面拉我,两个在后面推我,短短几十米的路显得格外漫长。爬了一段,腿有些发抖,只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了,就好像第一次从水田里背那袋超重的稻谷。背不动的稻谷可以扔掉,而此刻我的背上是患难相处的战友,我又怎能扔下不管?
终于攀上了悬崖,上面等待的人们立刻将李泽民送到了营部卫生所,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没有跟去卫生所,因为血水已浸透了我的衣裤,在回去换衣服的路上,我碰到了五营的王营长,王营长看我浑身是血,以为是我出事了,忙问我伤着哪了?伤的重不重?我把经过了告诉营长,他点了点头,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说:“快回去休息吧。”
李泽民的死到底该如何定性?虽然没有人亲眼看到他是怎么掉到悬崖下边的,但通过分析,李泽民因公牺牲的事实是明确的。
我们正在施工的那段公路大致呈U字形走向,放炮的炸点在U形底部,U形左侧的山路通往我们的宿营地,导火索点燃后,所有的炮手都是经过左侧回来的,而李泽民掉下悬崖的地点却在U形右侧的顶部,那里的地形更便于观察炸点的情况。我们分析,李泽民一定是为了更好的观察爆破效果而跑向了右侧,他掉下去的那块突出的悬崖,正是最佳的观察地点。当爆破炸飞的碎石向他袭来时,李泽民或因躲闪不及,被直接砸中脑部掉进悬崖,或虽躲过了碎石,却在慌忙中不慎跌落悬崖,但不论哪种情况,有一点是无可厚非的,李泽民是为了建设农场,建设边疆而牺牲的。
李泽民死后,营里为他举行了追悼会。追悼会前,王营长知道我和李泽民关系好,就派我去河口县城打电话,通知李泽民的亲属来河口。那时的长途电话很难接通,而河口炎热的天气又不容我们拖延时间,无奈之下,王营长特地联系了军用长途,谁知,当电话打到了北京时,那边却问我:“李泽民是什么级别的干部子女?”因为电话是在团部打的,我想都没想就顺口答道:“团级的。”我不是有意撒谎,我只是一心想让李泽民的亲属早点来河口,除此之外,什么都顾不上了。
当时,李泽民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也重病卧床,只有他的姥爷带着李泽民的弟弟来到南屏,参加了李泽民的追悼会。王营长在我们知青的强烈要求下,为李泽民争取到了一口部队在抗美援越时用的棺材,追悼会后,我们把李泽民葬在了营部卫生所和南屏二队之间的山坡上。
苦尽甜来的幸福
时间过得真快啊,来河口已经三四年了,不知不觉便到了男女相悦的年龄。我没有什么后门可走,回北京更是件遥不可及的事,一介平民的我没有任何奢想,只打算在南屏了此一生。
都说姻缘巧合,这话放在我身上还真合适。
在131时,我认识了一个叫小林的沙族姑娘,回到南屏,我们又一同被分到了突击连,一起扛着锄头上工,一起挤在食堂里打饭,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想不熟悉都不可能。
我已经记不得我们相爱开始的具体时间,我只知道,我们的相爱是从讲故事开始的。小林从未离开过河口,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讲是如此精彩,如此不可思议,她特爱听我讲北京的故事,什么天坛、故宫、八达岭、天安门,那些于我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人和事,小林却听得津津有味,而我也从小林那里懂得了许多当地的风俗习惯。
连队旁有一条清澈的河流,那一天,吃过晚饭,我和小林又坐在河边天南海北的聊了起来,当然多是我说她听。我们忘记了时间,更忘记了晚上的班会,班长不见我俩的影子,急了,带着人打着手电满处转悠,终于在河边找到了我俩,我和小林的恋情也从此大白于连队。
我曾问小林:为什么愿意和我在一起?小林说,她对北京知青有特殊的好感,她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131工地会战的那年,小林15岁,一次背水泥,筋疲力尽的小林把水泥掉在了地上,两个路过的北京知青看见,二话没说就帮小林把水泥扛到目的地,从那时起,小林就觉得北京知青心眼好。回到南屏突击连,又是北京知青教她写字学文化,而听了我讲的北京的故事,更是让她大开眼界,有了向女伴们吹嘘炫耀的资本。在小林的眼里,北京知青善良,见多识广,她特别愿意和北京知青在一起。
好事多磨,我们的交往遭到了小林家长的反对。小林的父亲是农场的干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含辛茹苦把小林拉扯大的母亲根本不相信,一个生长在北京的知青怎会对自己的女儿终生不离不弃呢?小林的母亲曾让连队的沙族老职工监视我们的交往,情急之下甚至还动手打过小林,实在没办法了,就让营里的田参谋把小林从突击连调回了自家所在的四队。
那时,我真的不想再回北京了,只想和小林结连理,终老河口,而小林也非我不嫁,我们的真诚终于消除了老人的疑虑。1974年,我和小林结婚了,我们的大女儿也在第二年降生了。当时,许多人都不看好我们的婚姻,有人说我傻,讥笑我胸无大志,娶了当地少数民族的姑娘,也有人等着看小林的笑话,断言小林会遭我抛弃。
1979年,在知青大返城的时刻,是走还是留,我有些犹豫了,是小林支持我带着大女儿回到了北京,而她则带着小女儿苦守南屏。两年后的1981年,有人告诉我们,中央有文件,像我这样和当地少数民族结婚的知青,配偶及子女都可以随同回城。于是,我们给国家农垦局写信,再跑国家民委,终于在1982年底将小林和小女儿的户口转到了北京,并于1983年依照政策安排了小林的工作。
十年的知青经历锻炼了我,再没有不能吃得苦,再没有不能受的罪。知青——工人——国家级技师,走过坎坷曲折的道路,拥抱苦尽甜来的幸福,我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