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到连队的收获
二营北京知青 木棉树红
离开河口我始终都在做同一个梦——无数次地在梦里我又回到了河口,回到了我的连队,见到了疼我爱我的老邻居,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兄长、老领导,那里的山、那里的水;美丽的凤尾竹、火红的木棉树……我经常会在梦中哭醒,因为梦总是把我笼罩在回到二连不是没人认识我、就是谁也找不到的恐惧之中……每每醒来,都会钩起我无限的怀念和眷恋。
这样的梦做的越多,我就越后悔,我也越自责。后悔我走时没有回头张望,后悔我走时没有向更多的人道别,后悔我走时没有向他们道一声谢,后悔……太多太多的后悔,让我自责的无法自拔。我反省自己,是当时经受的痛苦太多,逃离的太匆忙?还是经受的痛苦太深,人已麻木?我想都不是。是那时我们太年轻,不懂得珍惜,不懂得那段痛苦的经历对我们的一生意味着什么,也不懂得那段苦难又给了我们什么……强烈的愿望使我一直想回到那里,了却我的心愿与遗憾。
1995年,为了了却我的思念,又为了对我的孩子进行一次“忆苦思甜”教育,因为他总是对我们说起当年是如何的苦不相信和不屑。利用暑假的时间,带孩子到了昆明。不巧的是,遇上雨季塌方,小火车不通,当时也没有大巴,给连队发了电报也无计可施,此行未果。未能对孩子进行一次生动的“忆苦思甜”教育,成了我一生的遗憾。
2000—2004年的四年间,我们夫妇利用工作和休息的时间,先后三次回到了河口和连队。2000年,是利用先生在全国做老年人口状况调查,去云南检查工作的机会,抽时间在地方干部的陪同下去了河口。由于时间紧,又有地方干部陪同,我们连连队都没去成,仅在河口逗留一天,见了部分老同事,便匆匆离开了河口。回到北京后,感觉不对,回去一趟,想看的没看到,想见的没见着,所以2002年我们又利用春节放假的时间,自己去了我们的连队,并在那里住了几天。这次河口之行让我们有很多感触。
大年初一,我们坐舒适的大巴车下了河口。一路上,车窗外的风景还是那么美丽变幻,大巴在盘山公路间行进,还是那么惊心动魄,这种感觉把我们又带回到了从前。在大巴上,我们夫妇基本无语,或沉浸在当年的回忆中,或在心里想象着如今的河口什么样、如今的连队又是什么样……
当车进入河口地界时,我们惊呆了。当年随处可见的原始雨林没有了,有的只是——你眼睛能看到的山,无论大小、无论高低,无论坡高、无论坡低,只要有土,就全部被开发了,甚至于你感觉人都无法站立的陡坡,也种上了东西,绝大部分种的是香蕉和菠萝。也可能是冬季的缘故,红红的土地裸露着,像一块块疮疤,让人看了多少有些心疼。大概也是由于承包到户的原因,土地都是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这块儿种这个,那块儿种那个,很不齐整——这块地绿油油的长势好些,可能是主人勤快些;那块地歪歪扭扭黄叶遍地,明显是缺少管理……让人看的很不舒服。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感叹。
到了河口,河口街的繁华和热闹出乎我们的想象,在此也不赘述,一是很多知青都回去过,亲眼见识过了;二是大家在中知网“红河魂”也可以看到许多河口的照片,多少有所了解。我只想说说当时农场给我们的感觉。
当年矗立在河口的团部办公楼、团部医院……,已湮灭在河口的高楼大厦之中,如果不仔细寻找,已经不能一目了然。在河口繁华的映衬下,当年感觉自豪的建筑,如今就像个“烂尾楼”,见此情景,感到一阵阵凄凉……
我们没有久留,很快地离开了河口,打了个面的向洞坪驶去。车刚到白山,只见平坦的柏油路不见了,道路齐刷刷的被截断,由柏油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仔细看才发现,这时的路比我们当年在河口时的路还不如。我们在时,红河沿线没有柏油路,虽然是土路,但路上都撒了碎石子,而且,当时有道班的工人维护。雨季时,走路不会一脚泥,旱季时,汽车走过也不会尘土滚滚。现在没有了道班不说,据说,到了白山的路就归农场,所以,就成了当前的摸样。一看道路就是年久无人修护,雨季无数的汽车轧烂了这条路,旱季路就变成了“灰场”,车走在上面不仅是颠簸,而且是暴土扬长,每辆车后面都是滚滚“红尘”,使得路两旁无论是橡胶树、还是凤尾竹,以及排排农舍,都沉浸在浓浓的尘土之中,比北京沙尘暴天气还要恶劣。尤其是见到当年的营部,更是惨不忍睹,在灰尘的包裹中,简直就像是贫民窟。这使我想起了当年的一句顺口溜:“远看像逃荒的,近看像要饭的,原来是十六团的。”这话在当年是一句玩笑话,主要是讥讽割胶工溅满胶水的衣服是多么的难看。没想到现在这么难看的不仅是割胶工的衣服,心里更不是滋味。我们让车停在了基建队,一下车便遇见了当年知青的好朋友,我们连的张连长,他已从学校退休,见面自然是十分激动,陪我们一同回二连。原来从基建队到二连的这条路旁,有一个很深的大水沟,我们在时从未到过沟底,只能听到沟里水哗啦啦流淌的声音,不能说是震耳欲聋,但也十分的响亮。可现在已听不到山水流淌的声音,深沟两旁的杂草也失去了往日的鲜亮。
拐过山口看到了菜地和远处的二连。菜地依旧是以前的那片菜地,但却没有了知青在时,整整齐齐一片绿油油潮气蓬勃的景象和精神。地里各家各自随意地种了些需要的东西,因而参差不齐;1号山西面两山之间,从山顶上冲下来的泥石流,将道路左边的菜地几乎是一分为二,有几个打工者摸样的人,在过节的日子里还背着孩子在泥石流淌过的土地上干着活。一问才知,还真是外来的打工人,是队里的职工将自己的土地出租了,自己靠收租过日子。听后我们夫妻相视,不知该说什么。我们不知说什么,但我们又能说什么?我们已经离开了那里,回到了生活优越的北京,此时,我们有什么资格和权利,对那些经过改革开放近二十年,虽然生活已经好于当年,但和我们相比,却有着天壤之别的老职工。
我最想念的,村口高傲的凤尾竹没有了;挺拔的油棕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住房和各家的小厨房。当年用竹筒从山上引下来的长流不断的山泉也没有了。那时,每天男知青会在劳动之后,唱着歌在山泉下冲个澡,时而还会有孩子们和知青打闹的欢笑声……我在那里站了许久,仿佛那些欢乐的声音还在耳边……
一进连队篮球场,住在周围的老职工就把我们围上了,大家毫不生疏,一见如故问长问短好不亲热。夏队长拉着我爱人的手,迟迟也舍不得放下,就像是怕一放下孩子就会丢了一样,直到走到坡上到了我们的宿舍处,都是始终拉着他。大家打听着每个知青的情况……看到他们一个个老去的面容,见到我们时一张张热情的笑脸,心中有酸楚,但更多的是温暖。
我急于想看到我的宿舍和我的老邻居丁姐老黄夫妇,急切地往坡上走去。当刚刚走上坡,只见当年疼我爱我的丁姐和她的二女儿,张开双臂从家里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用浓浓的湘音叫着:“哎呀!伟玲来哒!伟玲来哒!”我大步跑上前,丁姐一把抱住我,喃喃地说:“好想你呕!好想你呕!”我不知怎么回事,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能自持地爬在丁姐的肩上失声痛哭,嘴里说着“我太想你们了!我太想你们了!……”三个人哭成一团。站在旁边的老职工、夏队长、张连长……还有我爱人,无不湿润了双眼。丁姐搂着我“莫哭呦,莫哭呦……”走进了他们的家。
当年我的宿舍,现在已经成了丁姐家的一部分。看到他们现在的家,确实比30多年前好多了。地上铺了瓷砖,墙壁也粉刷过,屋里家具一应俱全,还有彩电、电扇。不象我们在时,除了床和木箱几乎什么也没有。小厨房已由原来竹篱笆的变成了砖瓦房,厨房里还有电冰箱,灶台上方依旧挂着熏肉,饭桌板凳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还是很殷实。虽然丁姐老两口早已退休,但勤劳、朴实、善良的本质依然如故,依然在辛勤地劳动着,帮助孩子们料理着家里的一切。
晚饭招待的很丰盛,全部是各式各样的肉,丁姐说,原来没肉吃,现在有了,你们使劲吃。我们却吃的很少,哪知城里人肉都吃腻了……我说,想吃木薯、想吃空心菜……老黄说,现在谁还吃那些,而且在河口根本就没有木薯了,你们想吃,只有明天到河口街上向越南人去买……我们现在也是吃什么买什么,所有的东西几乎都是买来吃。应该承认农场职工的经济能力,比起当年有了很大的提高。
当晚,我们夫妇就住在丁姐家,睡在当年我的宿舍那间屋里。躺在那张大床上,我美美地睡了一夜,这一夜我没有再做三十年来的同一个梦。我睡得很香、很甜,从此我再也没有在梦里回过河口。
我十分感谢丁姐夫妇,不仅仅是因为我在河口时,他们给了我太多的关心和爱护;也不仅仅是因为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他们待我像家庭成员一样,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叫我一同分享。而是他们对待知青的情感,是那么的朴实,那么的真挚,那么的纯洁,那么的善良。在当今的社会中,恐怕很难再找到如此纯净不求回报的情感,非常值得我们这一代人珍惜。实际上,我们也从他们身上学到和继承了很多优秀品质,才使得广大知青在离开河口后的人生道路上,始终走的很执著很坚强。
我还要真诚地感谢老黄夫妇的是,在我离开河口时,老黄不仅送给了我一个他自己做的木箱,还送给了我一些“菠萝干芯”的木料,当时没觉得会有什么用途。但在1979年我爱人从北大毕业,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我母亲用这些木料不仅给我做了一张一头沉的书桌、一个高低柜,还有一张圆桌。不仅解决了我爱人刚毕业就面临成家囊中羞涩的尴尬,也解决了当时凭票只能购买一张床的家具不足问题,使我们的家不仅物质丰富,而且更据特色。
有意思的是,在做这些家具时,我母亲先后找了好几个木匠,都因为木料的缘故不敢接,说没见过这样的木头。只有给我做家具的这个老木匠识货,他看见木料就爱不释手的说,无论多难做,就冲这个木料我也要做,我几十年没见到过这样的木头了……他做的时候,确实是眼见他由于木料太硬做的十分吃力。他也曾想放弃,总是念叨这样的活只有我能做等等。自然我们也没亏待他,不仅给了较高的工钱,而且还送给他一块,我从河口带回做刨子的木料,老木匠像得到宝贝一样乐得合不笼嘴,满意地走了。
再说说河口的土地开发。由于河口地区土地的过度开发,不仅破坏了河口的气候,而且更严重的是破坏了当地的原始植被,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因而,山洪泥石流时有发生。2001年,我们连就在一天夜里的大雨中发生了严重的泥石流,连队几乎是一半的房子被泥石流所掩没。当时幸亏是有人夜里起夜,听到了恐怖的声音,立即报警,使得全队大人孩子全部及时撤了出来,才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是,家庭财产却遭受了很大损失。我们2002年在丁姐家的屋子里仍可以看到,在墙壁一米多以下的周围,当年泥石流留下的斑斑印记。丁姐说,这是洪水退后,屋子里泥土高度的标记。还听说,当天红河边上的二营六连就在大雨中淹没了,所以我们去时,六连驻地就已经全部开发成了香蕉园。后来听说,为了弥补这次泥石流给群众造成的损失,国家是按照每户每人1万元补贴拨款给地方,但到了基层实际每户每人仅得到1千元。
为了我们的家园,为了我们心中的那片绿洲永远翠绿长青,我呼吁,全体知青要为环境保护而努力。
木棉树红
2009.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