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14名男女青年到达小屯之初,先被安排住进马家“地主”腾出的土屋内,直到在屯东头建起我们自己的的4间大北房为止。
马家土屋建于屯子的最南端,面临碧波荡漾的咸水泡子,越过水泡子是广阔无垠的大草甸子。晴空之日,蓝天白云掩映在一池碧水之上,飞鸟掠过水面上下翱翔,远处牛羊星罗棋布于青草之间,一派田园牧歌式的图景。冬雪之时,漫天洁白,草甸子银装素裹,水面光滑如镜,水边衰草迎风摆动,一片萧瑟肃杀之像。
马家土屋的四周是由建房时取土所挖的壕沟环绕,浅浅的,可以阻挡猪或鸡鸭的进入。沿土屋向西,再向北转,迈过不及膝高的矮墙,建有一简陋的泥屋,泥屋门槛高过膝盖,里面置有一口大铁锅。此处并非厨房,而是典型的方便所在,如厕之地。
马家土屋的门前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土路,向东经过老沙家、车老板王家,可以到达碾房;向西路过老崔家、老徐家、王马馆的儿子家,就到了屯西的大水坑,生产队经常在那里泡麻。
在马家土屋门前土路南侧偏西的地方,有一大垛柴草堆,枯黄并且泛黑,这是我们的燃料基地。柴垛的中部偏上的地方,一把三齿子剁在柴草上,用它可以“挠”下一定数量的柴火,再用一条大绳捆住,扛于肩,运到灶堂使用。
在马家西屋前的窗外地上,立着一个小坛,揭开盖儿,一股酱香扑鼻而来,这是专门盛酱的坛子。我们曾将屯里特有的甜瓜以及黄瓜之类的菜蔬放置其中,别有一番滋味。不过大概是管理不善,时常出现苍蝇的后代蠕动其中的状态,后来便舍弃了。
进到屋里,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明两暗、与贫下中农毫无二致的泥土居室,低矮而阴暗。中间灶堂北侧堆满柴火,南侧东西两边分别是两个灶台,每个灶台上配置两口大锅,北面的锅供人做饭,南面的大锅给猪糊食。在东屋门口北面,是一口水缸,口大,腹深,吞噬两三挑水轻而易举。在灶台北侧,东西相对是两扇门,可以进入里屋,所谓登堂入室者也。
进入西屋,南北是土炕,中间为窄窄的一条土地。北炕离灶远,因而偏凉,南炕与灶临,因此偏热,而且炕头燥热。炕上是一片席,颜色深黄而破旧,炕头部分有熏黑的痕迹。屋顶是用绳和秫秸杆连接而成,叶子自然垂下,屋里的动静稍微大一点,叶子便微微飘动,刷刷作响。靠近里侧,在两炕之间,有一土梗(也就是烟道),窄窄的,卧有一油灯,当夜晚点亮时,跳动的火苗只照亮巴掌大的地方。炕里面南侧窗上有几块玻璃,残破而肮脏。
10名男同学被安排住进西屋,东屋便成为4名女同学的世界。
虽然是南北两铺炕,但是西屋却拥挤不堪。原因是我们的行包占据了几乎整个北炕,只留下窄窄的一条,只容一人下榻,其余9人统统挤在南炕。如果让每个人的褥子依次摆放,那就只能睡5人,另4人只好“站岗”。无奈,大家只好让各自的褥子相互叠加一部分,勉强挤在一起。于是就出现了要翻身就一齐翻,并且还要令行禁止,统一步调,否则就要你撞我,我压你,乱作一团。
女同学的状况显然优于男同学,这可从早晨各自的精神面貌看出来。清晨起床,女同学们梳妆完毕,眉清目秀,英姿飒爽。而男同学则个个哈欠连天,睡眼惺忪,只是在上工的路上为晨雾所激才最终振奋起来。这就是我们集体户的原生态,直至建立起我们的新居、我们自己的大屋才有所改变。
从屯子中心的“文化室”前的古井沿着土路向东,土路渐渐抬高,当到达最高点时,便到了我们新建的大屋,我们集体户自己的家。大屋建筑在沙岗子之上,坐北朝南,4间通亮。其北侧是通往屯外的泥土大道,隔道北看,是高低起伏并绵延北去的庄稼地,这是屯里长势最好的土地,因为那是各家各户的自留地,由集体播种,各家侍弄,收获归己。在自留地的南端,有一座没有上顶的泥土屋坐落在泥土大道的边缘,直至我们离开都未见其完成。
大屋的东面,有一条自西北向东南的林带,高大却稀疏。隔着林带是曲队长哥哥的家,神秘而幽静。他家的南面,是农机站李司机的家,庭院深深,鸡鸭成群。由林带西返,在我们大屋山墙东侧,是由干打垒筑成的短墙,短墙围拢,留一口,用木栅挡住,这就是我们的猪栏。我们曾经豢养过几只肥猪,像它的主人一样,生活在起伏不定的状态之中。当粮食充沛的时候,它们大嚼源源不断的苞米豆儿;当主人饿饭的时候,它只得到邻家偷吃一口残汤剩饭,并且得时刻警惕人家手中的棍棒。唉,谁让它被养在知青“家”呢!
大屋的门前,是两三米宽的平地,平地的南边是一条堑壕,堑壕的南沿上建有由土夯实垒起的矮墙,矮墙向东西延伸,在与大屋东西厢房等齐的地方折向南,在很远的地方围拢,形成一大片园子。在这片大园子里,我们曾经中有各种青菜,如西红柿、茄子、辣椒、黄瓜、白菜等等。不知是种子还是水土的关系,这里的白菜、黄瓜永远长不大,白菜苦且涩,黄瓜黄而艮。但是,这里老乡称之为“瓜”的植物,形似香瓜,表皮嫩绿,则别有一番滋味。每当秋季成熟,我们便大快朵颐,而置正经饭菜于不顾,整个一个“本末倒置”了。
园子的经营、管理最热心的是我们的沈同学,他不仅带领我们播种、除草、施肥、收获,而且不辞劳苦地为瓜整理枝蔓,为菜喷洒农药,甚至强行为蔬菜传授花粉。常见他头戴破草帽,身着跨栏背心,弯腰曲背,游走于菜畦之间。有时,他将尚未泛红的西红柿摘进框里,用草盖严。几日后,打开框盖,西红柿变得通红通红的了。由于他的勤勉,他获得我们大家赠予的绰号,名之曰“满囤”。
我们大屋西侧有一大坑,可能是建房时取土所致。坑的西面是民办教师沙老师的房子,比我们的要小,只有两间。越过沙老师的宅子,便是大队崔书记的家,共三间。门前有个硕大的猪食槽子,两只肥猪,哼哼唧唧地围在它们女主人的身边转。崔书记的儿子,名叫海军的男孩儿,头发软软的搭在眉前,两眼弯弯,似乎总在笑。他常挥舞自制的小鞭子,唱道:“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要我去当兵,我还没(读成四声)长大”。后来,他长大了,真的成了军人。
我们集体户的新建大屋共4间,东数第二间开有一门,进门为灶间,两侧配置有4只大锅的东、西两个灶台,西灶台北边用坯搭成矮矮的隔断,用来存放柴草。
在东屋门口北面放着一口水缸,比在老马家时的要大,它在我们有了自己的水井之后便光荣下岗了。我们的水井打在堆柴草的矮墙傍边,井口很小,还没有一般的脸盆口大。井口上方装有一个辘轳,一条长绳下端系上专用的水桶――比井口直径稍窄桶壁很长,底部有能进水不能出水的阀门的奇特水桶,轻摇辘把,就可以轻易汲上水来。我们很惊异能在屋里打井,更惊异的是建屋之后再打井,而不是相反。我们的井水清凉甘甜,在屯子里是首屈一指的。夏天,可以把发来的“瓜”放入井下,一段时间后取出享用,清冽甜香,凉意沁人心脾。冬季可就惨了,井口结冰,专用水桶竟然不得入内,非凿冰取水不可。
我们的东屋自建成一直到集体户消亡,从未住过人,因为建好时女同学早已劳燕分飞,无福享用了。正因为如此,东屋从未盘炕,而任由废弃的土坯和木料占据其间。东屋门框上无门,窗子的玻璃七零八落,并且从未关上过。
由灶间向西的两间是我们集体户名副其实的寝室,在那里我们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平淡而难以忘怀。两间寝室为一道墙分隔成里屋和外屋,里外屋只有南炕而没有北炕,因为两铺炕足够全体人员使用。我们的行李码放在南炕上,平时卷起,可倚可靠,睡时放下,方便快捷。后来不知是谁弄来一个炕桌,摆放在炕上,像模像样的。在外屋,隔墙的东侧后来放置了一个桌子,老旧破烂,是从“文化室”搬来的。桌上放上侧倒的户长用来托运东西的木制架子,放上各自的图书,俨然一个书架。桌上还放上一只生产队的马灯,吹气的那种。后来马灯被要走,只好换上自制的油灯。就是用墨水瓶或其他什么小瓶,在它的盖上钻一个眼儿,将灯焾插入即可。油灯的作用是极大的,即使后来用起了电灯,依然不可偏废,因为那时来电的时间比电走了(当地管停电叫“电走了”)的时间要长得多。
外屋靠北墙依次摆放着大家的箱子,大多是那种木制的,长方形,体积较大的那种。后来可能为了美观,也可能为了冬季比较抗寒,在北墙前用炕席从上到下遮住,把各自的箱子置其后,显得整齐划一。再后来,大家将用完的烟盒,铺开,张贴在席子上,你贴我贴地糊满了北墙。那时当地香烟盛行春城牌,颜色为蓝。在大家的努力下,北墙成了瓦蓝的一片,中间夹杂几张别样牌子的烟盒纸,大部分是长春生产的蓝盒迎春烟,其次是哈尔滨产的红盒大生产,其中也不乏有红牡丹、红灯、墨菊、上海、恒大、大前门、香山等,抬头望去像欧盟的旗帜一般壮观。户员们烟抽了不少,有时还卷大炮,甚至还小试蛤蟆头。几年之后,户长顾同学的母亲来户里探望,没有见到顾同学,那时他出民工了,却看到了我们壮丽的“欧盟旗帜”。真不知当时她老人家作何感想?
里屋的北面除几只木箱外,凌乱地堆放着用过的衣物。除了懒得洗外,无法洗也是这种状况的原因。小件物品可以用脸盆洗,大件的脸盆就无用武之地了。大家曾尝试着用每个人的脸盆共同洗一件被单,洗是洗了,晾干一看,被单像斑马一样一道深一道浅。后来就使用“优选法”,即先穿干净的,脏了,放置一旁,再找别的干净的穿。实在无衣再穿了,就在放置一旁的衣服里选稍微干净的穿,脏了再选。选完自己的,就选别人的,反正大家在一个屋檐下讨生活,彼此彼此,都不在意。这样的“优选法”居然坚持了很久,很久。
集体户的后期,由于人员的减少而导致里屋废弃不用,我们请隋大哥用土坯将里外屋的门封死,使得里屋自成一体,在冬季也可保持室内的温度。隋大哥还用土坯在外屋的中间盘了一个炉子,用很粗的烟筒将烟引到屋外。冬天,大雪封门之际,点燃炉火,粗实的烟筒被烧得发红,热气蒸腾而上,暖意充斥四周,我们围坐炉旁,品茶谈天,非常惬意。这种意境得以实现的功臣,非隋大哥而莫属。
4间北房的建起,为我们提供了安居的平台,为我们自食其力的生活提供了保障。在这平台之上,我们的集体户经历了初创、发展、变化、萎缩、消亡的全过程,而这过程不过是我们知识青年悲苦、伤感命运的一环。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