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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追忆集体户(16)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冰雪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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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追忆集体户(16)  发帖心情 Post By:2009/10/5 7:59:00 [显示全部帖子]

 

19.老曲头儿

 

我们初到屯子的时候,生产队是曲队长――一个40岁上下横着膀子走路的汉子――当家,但是他爹却要当他的家。他爹是何许人也?是老曲头儿,一个银髯飘胸、顶秃口阔、脸手印满白癜风病痕、约摸60岁左右的老者。老曲头儿走路没有他儿子威风,一步三摇,颤颤巍巍;他说话也没有他儿子凶悍,而是急徐适度,絮絮叨叨。在他眼里,天下对他不恭,儿子对他不孝,唯有自己应该是老大,可偏偏就不是。于是,这也不是,那也不对,一切都要不得,只有自己要得。在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态下,总是寻找机会教训他的儿子,尽管是队长儿子,以彰显“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观念。


一次,在屯子“文化室”门口,他遭遇到他横着膀子走路的儿子,当众展开一场“庭训”。事件的导火索不得而知,可能是公事,更可能是家务事。让儿子在父老乡亲面前颜面扫地是他在所不惜的,由此可以赢得不偏不倚的美名,更可以显示大公无私的度量。乡亲们三三两两地围观,这对他们说来已是不足为奇的事,但对我们则是惊天动地之举。


我们的队长一改往日的骄悍,收敛起不可一世的面目,垂手躬身,伫立在老曲头儿对面,聆听教诲。曲老头子激愤无比,唾沫横飞,口若悬河。老曲头儿年轻时读过书,识过字,自诩是乡村的文化人,说起话来文雅和粗俗相得益彰。他先从历史上的“好人好事”说起,什么尧舜禅位、大禹治水、舍身饲虎、孟母三迁、孔融让梨等等;之后话锋一转,大讲历史上的“坏人坏事”,什么秦始皇贬谪生父吕不韦、汉高祖诱杀功臣韩信、唐太宗杀兄屠弟、宋太祖兄弟相残等等,一直说道小“康德”(即宣统)媚日卖国。听得我们目瞪口呆,大惑不解:这都是那儿跟那儿呀?而我们的队长闷着头,斜歪着肩膀,翻着白眼珠,似笑非笑,似听非听,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口干舌燥的老曲头儿游离地恼怒了,如此掰开揉碎地讲,竟然换得儿子的不屑和不服,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后,他的本性爆发出来,用手指点着儿子的大脑袋,冒出了粗口:


“曲××哇,曲××!杂种×的,我是你爹呀!”


直舒胸臆后的老曲头儿舒坦得不得了,掉转身颤颤巍巍地离去,周围的人四散,只有队长一人愣愣苛苛地立着,似乎要聚拢起往日的威严。可是,我们觉得老曲头儿最后的指责,似乎有点儿问题,在哪呢?他不会是在骂自己吧?


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儿子的劣迹当然可以指摘,不过言辞的舒缓或激烈则可商榷。对于隔辈人应该疼爱有加了吧!但是不,他依然挑剔、指责,而原因则太荒唐,用如今网络的话语“太黄色,太暴力”。


老曲头儿的住在城里的一个孙儿,不知是家孙还是外孙,写信给他,抬头称呼“爷爷奶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很正常。可是我们的曲老爷子却读出了问题,带着信纸找到我们,说道:


“世道变了,儿子不像儿子,孙子也不像孙子。”


我们诧异,读信,没觉有什么异样。老头儿指着信的抬头文字,一字一板地说:


“‘爷爷’、‘奶奶’干啥(ha)要摞摞,笑话我们咋的?”


我们一看,原来两个词是一上一下写的,于是豁然顿悟老曲头儿的原意,又好笑又好气,向他解释,人家城里孩子不懂什么“摞摞”,别往歪处想。


老曲头儿夺过信,揉得皱皱巴巴的揣进怀里,一步三摇地走出去,嘴里磨磨叽叽的絮叨不休。


老曲头儿对于儿孙格外严厉,对自己的老伴儿相对客气很多。听人说,一次吃饭,老伴儿端来饭菜,老头儿抢先拿了一个小孩儿拳头大的腌鹅蛋,把大枣儿似的留给老伴儿。刚吃几口,老曲头儿从老伴儿手中夺过她的鹅蛋,拖着长声说道:


我――帮你――尝尝――咸――不――咸!


说完,三口两口把老伴儿鹅蛋的蛋黄吞下,随手将无黄蛋递给老伴儿,依然拖着长声言道:


“我――不能――剥――削――你!”


这就是我们队长他爹――老曲头儿,一个满口仁义礼治,满腹君臣父子,荒诞而口无遮拦的老人。


早年间老曲头曾经从事过占卦相面的行当,由于社会的变迁而放弃。老曲头有文化,读过一些古书,对历史多少有些了解,只要有机会就给大家讲古比今,有时也讲得条条是道,颇有个人见解。他说得得意时,那银白色的山羊胡会不停的颤动。


 有时老曲头也到集体户来坐一坐,唠一会儿。一次沈同学跟他说:


“曲大爷,给我算一卦吧。”


“不行,现在不整这个了,”老曲头说。


“曲大爷,您就给算一卦吧,不会有人知道的,”沈同学缠着他说。


“中,不许和别人说啊,”他说。


“行,”沈同学答应道。


老曲头看了沈同学一会儿说:“你-呀,天庭饱满,印堂发亮,将来-呀命还不错,其实-呀,你们都是明珠让泥土给埋没了,早晚-呀,会被大风吹出来的。”


其实在当时老曲头看社会比我们清楚,知道知青不会在那里呆长久,早晚要走的,所以才这麽说。


我们的户长曾这样评价老曲头儿:“他是我三字经的启蒙者,从小学到中学常常听说有个三字经,可从来没见过。头一次听老曲头背诵三字经,我就被它简练的表达和优美的韵律吸引了,虽然没有书,也记下了前头的十来句。”


有一次老曲头讲起了屯史,忽然感叹道:“感谢毛主席,贩卖给咱们拖拉机!”逗得我们大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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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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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打头的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毛泽东

 

社员们下地干活,往往是男女老少一大帮。除了为挣工分,田间还是一个重要的社交场合,家长里短的闲话在这里传播,私人之间的交易在这里商讨,年轻人之间的爱情也在隔着垄沟的眉来眼去中萌生。但毕竟是给集体干活,大伙远没有在自留地里那股子积极性和自觉性,挑肥拣瘦,偷工减料的行为就在所难免,这就需要有人监督指挥,这个职务叫“打头的”。 “打头的”掌握工作的进度和质量,决定休息和收工的时间。这个职务常由队领导担任,队长或支书参加劳动,他自然就是打头的;领导不在时,往往由队里指定体力强、技术好的社员来担任。这好懂:你要想指挥大伙,先得让大伙服你。大伙干活都以打头的为准,他干,你也干;他歇,你也歇;他快,你得跟上;他慢,你绝不能超过他去。知青们刚来时不懂这个,干活时生怕被落下,紧追打头的身后,不留神时锄板就磕了打头的后脚跟。对打头的来说,这是有人嫌他干得慢,向他的领导地位挑战。打头的咽不下这口气,就会使开浑身解数增加干活速度,甚至取消工间休息,推迟收工时间。这时,受到大伙埋怨的不是打头的,而是那个把打头的惹火(俗称“攆毛”)了的人。

 

社员们都清楚,公开和打头的对着干没有好果子吃。他背后有革委会,轻则可以扣你的工分,重则给你扣一顶“破坏生产”的帽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对付打头的只能施展“阴谋”。

 

其实打头的是个辛苦差事,他不但要干好自己的活,还要监督别人干好活。既劳力,又劳心。到了地头休息时,也会像有些社员那样,头枕锄把闭目养会儿神,这就给了社员们提供了一个下手的机会。从打头的躺下身的那一刻起,他就处于多双眼睛的暗暗监视之中。待他躺得安稳了,这些眼睛就开始交换眼色。一旦时机成熟,社员中的几个机灵鬼就会偷偷地靠近那昏昏欲睡的打头的,他们悄悄地为他遮阳,为他赶蝇,给他扇风,小心翼翼地把他送入梦乡。打头的鼾声大作时,社员们反而鸦雀无声,打扑克的不再摔牌,唠嗑的也压低了嗓门。负责为打头的催眠的人也在静悄悄中换班。有谁不经意弄出了动静,就会招来大伙谴责的目光。在打头的酣睡中,本来几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就会延长到一两个小时。要是赶上打头的真累了,睡到该下工时还不醒,社员们就不客气了,本来赶蝇用的草棍就会捅进他的耳朵眼。那打头的坐起身,看看擦了地皮的日头,和周围的嘻皮笑脸,只能无可奈何地说一声 “家走。”

 

那时候也有社员跟打头的较劲的时候。铲地,天不早了,铲完那一根垄,打头的也该说‘家走’了。这时不知哪个坏小子和打头的赌气,喊了一声“还有俩粘豆包没消化呢!”得,打头的一转身又一根新垄往回铲,大伙儿都跟着挨累,这个骂呀。

 

其实,打头的并非全部生猛,也有诙谐幽默富于人情味的。屯里的“老贫协”,一位李姓的贫协主席,就是个喜欢开玩笑,逗人乐的人物,尽管他不经常打头。“老贫协”个子矮胖,眼睛大而亮,头顶的帽子不是皮帽就是草帽而没有中间的过渡。“老贫协”说话很好听,略带鼻音,声音高低长短很有韵味,所讲的故事很吸引人。在他打头的时候,我们最高兴,可以听他讲述“hāndehān”(可能是一种鹿)的蠢态,讲述熊瞎子的憨态,讲述芦苇从中的野狼,讲述草丛中的灰兎。他一面从容不迫地说,一面不疾不徐地铲,我们饶有兴趣地听,手不停歇地锄。铲地,伴随欢声笑语,伴随插科打诨,轻松且随意。在这种氛围下干活,苦累两不知,真是一件愉悦的事。

 

那时也有比较各色的打头人,如陆队长。每逢他带领社员干活时,中间歇气儿时间很短,大家老是求他说:再歇会儿吧。陆队长总是唠叨着一句话:不死就得一门儿做(音 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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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吃派饭

 

派饭,一种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吃饭形式,文学作品中常常有所描述:进村干部或工作组被分派到老乡家吃饭,末了象征性地交纳菜金,老乡则再三推辞后勉强收下。没想到这种文学上的事情居然让我在乡间遇到,感受了一回吃派饭的过程。


插队期间,我到一个屯子去开一个会。到的哪个屯子,开的什么会于今全然记不得,只有中午被分派到老乡家去吃的那顿饭至今记忆犹新。和我一道被派往老乡家的是个沉默寡言的陌生人,肯定不是知青,否则寒暄几句是断不可少的,而我们自始至终没有交谈一句。


我俩被领到屯中一栋土屋前,这是很普通的农村居舍。褐色的外墙,略显陈旧。中间有一油漆完全脱落,露出黑黢黢窗棱的门。从门缝和残破的窗纸缝隙涌出大量的水蒸气,白白的,浓浓的。拉门进去,眼睛看到的是茫茫涌动着蒸汽,鼻孔闻到的是柴草燃烧的丝丝苦味。当双眼适应了室内的阴暗后,看到在蒸腾的白雾中的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忙碌着。她蓬头垢面,身着素色衣裤,袖口长挽,将和好的苞米面团成团,贴入锅中。我很是惊诧,这不是我屯马馆的大闺女王FL吗?


我不暇思索地问:“你怎么在这儿?结婚了?”


王FL猛然抬起头,看到我,眸子里透出一丝疑惑,迟疑了一下,说了一声“嗯哪”,嘴角略微上挑,算是微笑或者欢迎的意思。


虽说我是知青,但总算是故乡人,我原以为他乡遇故知,她理应高兴、尽地主之谊才对。不承想却如此漠然,全然没有老乡见老乡的味道,我很失落,很尴尬。走进东厢房,主人――一个4、50岁模样的黑瘦汉子让我俩上炕,围坐在小桌旁。桌上摆放着3只粗碗,3副筷子;放着一个小号的脸盆,热腾腾地冒着气;放着一个笸箩,里面是洗净的小葱,清白分明;旁边是一个小叠,盛满黄色的酱,稠稠的。环顾四周,墙壁黑黑的,窗户小小的,顶棚矮矮的,炕席脏脏的。北面没有炕,倚墙放着铁锨、镐头、背筐等农具,墙上挂着镰刀、扇刀之类的物件。我们所坐的南炕的东面摆放一只破旧的箱子,漆皮剥落,露出白色的木茬;柜子南侧是一叠被褥,灰暗且坚硬。


不一会儿,王FL端进一盖脸儿冒着热气的贴饼子,用依然粘满面嘎巴的手将其放在炕桌上,然后悄悄退去。她没看我,仿佛我并不存在。黑瘦汉子说了句“吃吧”,大家便默默地吃起来。我舀了一碗小号脸盆里的盐水煮黄豆,掰了一半贴饼子,慢慢送入口中。我的那位“伙伴”则揪了几根小葱,占着酱,大吃起来。我真盼望他与那黑瘦汉子唠几句嗑儿,我也好从中插几句,以改变冷场局面。然而他只顾吃,而无暇其他,真令人不爽。


王FL在屯子时不是这种狼狈模样的。那时,她清纯、亮丽,风风火火却不失妩媚、妖娆。她是我们3队的妇女队长,尽管是从属和摆设,但没有一定号召力是决然当不成的。我们知青与马馆家第一次打交道是在马馆的儿媳妇,就是王FL的嫂子难产,由我们集体户的几个人输血使得她们母女平安无恙,而马馆犒赏我们的是所谓的“果子”,可是却不够分配的。我们知青与马馆家的第二次打交道是起因于我户与以王FL为首的女社员之见的“武力冲突”。事件的缘起已经忘记,只记得那是打羊草的季节,草甸上双方对垒、叫阵。突然,从我户中飞出一块磨石,目标当然是王FL,却不幸误伤其弟。冲突戛然而止,飞磨石的户员“断后”――送伤者医治。


“咋不吃了呢?”黑瘦汉子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我的碗。我一愣,从回忆中返回现实,歉然一笑,拿起那一半饼子。


看到印有王FL手模的贴饼子,心中疑惑,那是早年间的事了,难不成她还怀恨在心?实际上,过后我们与王FL极其属下的关系渐渐好转,以致相互调侃、贫嘴的事时常发生。据我户许多户员的查觉,王FL对我户的一名成员颇有好感,常常见到他们疑似亲密的景象。比如,春季送粪,偏巧他俩一个车。于是可以看见他们并肩立于车上,男生无可如何,而她肆意张扬自己个个性,高声与车下的女伴说笑,并任凭强劲的寒风吹拂齐耳的黑发,面带红晕,双眼明亮而炯炯闪烁。又比如,夏季打草,偏巧他俩一个开趟子,一个背趟子。于是可以看到,他们一前一后,舞动扇刀,留下长长的草趟,而他们的呢喃低语只有嫩绿的草和芳香的花听得到。


人,或许真的有宿命在捉弄。欢快、喜不自胜且年轻漂亮的她,终有一天凄凄然而垂泪,她的母亲溘然长逝。出殡的那天,整个屯子一片肃杀。我们站在我户大屋外观看哭声震天的场面,在大队人马中,有喊“婶子”的,有喊“姑姑”的,有喊“姨”的。老马馆嘴大,声音也不小,但听到有打听棺木情况的,竟然突然止住声音说:“那可是好木头哇!”似乎赚了多大的便宜。用这样的心态处置儿女的婚事,非经济因素的考虑,还有什么呢?


“吃好了?”黑瘦汉子低低问道,原来我的“伙伴”已是“酒足饭饱”。我赶紧三口两口吞下那饼子,喝完了那汤,谢过之后走下炕。原本以为在灶间可以再见到王FL,却不见其踪迹,只有灶坑的余烟袅袅升腾。


出了门,压抑的心情稍稍松弛下来,看到外面蓝莹莹的天和白皑皑的云,不禁暗笑自己的虚妄,记得惠子曾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怎么就知道马馆大闺女不幸福呢,我又不是她!况且,我自己的前途尚在未卜之列,还去考虑他人的前途,未免杞人忧天了吧?于是,我开始释然,接着坦然,最后木然。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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