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叔是东北哈尔滨人,他十四岁参加东北抗日联军,十六岁就当上了共产党地盘的县长。
国共争夺东北时,徐叔又参加了四野的部队。他随军打完辽沈战役,接着又打平津战役。其间,他负重伤一次,轻伤三次,立功六次。平津打完后,又参加渡江战役,然后一路打到湖南时,开始在湘西剿匪。这期间,徐叔再负伤、再立功、再上战场,已成为了一名身经百战的解放军战斗部队的营长。
湘西剿匪是非常艰苦的,徐叔一个北方人,在气候炎热潮湿,地势复杂的南方丛林中跟国民党残部周旋着,彼此斗智斗勇。新伤旧伤折磨着他,部队根本没有医疗人员,将士们只懂得一些简单的战场救护知识,人被战伤折磨得实在痛苦不堪的时候,就用缴获来的大烟土暂时充当止痛的药物。
土匪是很残忍的,他们抓到徐叔的部下,或帮助解放军剿匪的群众,就挖眼、掏心、剥下人皮。恨得徐叔发誓说:他一定要抓到那个土匪头子,亲手毙了他,给战友们报仇!那个所谓的土匪头子,是国民党残部的一个师长。
徐叔终于找到了那个师长的踪迹,他让部队把那个山头围得水泄不通,在激烈的枪战中,对手的人越来越少,但是,没有一个投降缴械的。因为土匪们也知道,让他们杀掉的解放军战士和群众太多了,被俘也得被一个个追债的。
现在看,那个国民党市长也是个挺让人敬佩的硬汉,他周围的人全被打死了,他的子弹也打光了,但他还是端着一支上着刺刀的步枪站在洞口,死不投降!
徐叔命令他放下武器,那个师长理都不理。徐叔扣动了扳机,一枪毙敌。
部队一片欢呼。
徐叔和他的所在部又立大功一次。
湘西剿匪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徐叔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厄运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的。
返回后方休整时,徐叔听说他的上级政委要结婚了。他当然要赶去祝贺了。但是,当他看到政委要娶的新娘,竟是他们击毙过的另一个土匪头目的小老婆时,他惊呆了!继而是愤怒,他拍桌而起,离席而去。
在接下来的党委会上,徐叔以一个共产党员、党委委员的名义,对政委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会上,政委没做任何解释,其他领导也没有做任何表示。徐叔说,我不了解那个土匪的小老婆是不是被土匪逼迫成婚的,如果是,那也是阶级姐妹。但是,政委,你再娶这个女人,战士们知道了,你就没威信了。我提意见,也是为你好。
后来,政委还是娶了土匪的老婆,可能因为那个女人太漂亮了,也可能人家本来就是被土匪逼迫成婚的,是徐叔说的那种阶级姐妹。不管怎样,人家成了首长夫人。
接下来,朝鲜战争爆发了。
徐叔和他的营被编入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的战斗序列。
戴着一胸军功章的徐叔,又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湖南,跨过了鸭绿江。
在朝鲜,打到第三次战役的时候,徐叔又立了几次功,正在他要被提拔起来的时候,幸运却离他而去。在战斗中,他的腹部被弹片划开一个大口子,肠子流了出来。他被从战场上抢救下来,送到了后方,接着又被送回国内,最后,住进了云南志愿军疗养院。
1953年,腹伤已经痊愈的徐叔忽然被叫到一间屋子里,来的全是陌生的军人。他突然被左右人抓住胳膊,然后,他对面的一个军人向他宣读了湖南某军事法院的判决书。罪名是他在湘西剿匪期间,违犯俘虏政策,枪杀过国民党的一个师长。另外两项罪名是吊打过无辜群众,吸食过毒品。宣判时间是三年前,那时徐叔正在奔赴朝鲜的路上。宣判的服刑时间是十年,扣除在朝鲜打仗和负伤疗养的三年时间,他还要坐七年牢!服刑地点在遥远的内蒙古呼和浩特监狱。
徐叔当场进行了激烈的申辩:那个国民党师长没有放下过武器,不能算俘虏!我没吊打过一个群众,这是谁说的?!拿大烟止痛的事有,当时没医没药,那是部队允许的临时受伤止痛措施,你们了解过没?当时哪一个受过重伤的人没有用过?!三年前,你们就判了我,为什么不跟我说,还让我上朝鲜打仗?!
徐叔的申辩是徒劳的,欲加之罪来的时候,人说什么也没有用的。
因为毕竟是战斗英雄,有那么多军功章作证,七年服刑期间,徐叔在监狱里也是被另眼看待的。这期间,一让他写交代材料,他写的都是申述喊冤的材料。这时,他也明白了,他落在了那个政委和政委夫人的手掌里。
七年后,徐叔被刑满释放了,他被分在包头的一个大工厂里当工人。当时,是大饥荒开始的第一年。
在工厂,同情徐叔的人给他介绍了一位善良的农村姑娘。那姑娘根本不嫌徐叔是个劳改释放犯。在那个饥饿的年代,能嫁给一个国家正式工人就算非常幸运的事情了。
新妻的美貌、善良使心伤、身伤累累的徐叔有了慰藉。徐叔自尊心极强,哈尔滨的亲戚他一个都不联系,他不再是让人敬仰的战斗英雄了,而是劳改释放犯。他不愿意让亲戚们为他蒙羞。
没几年,他们就有了好几个孩子。孩子一天天长大,徐叔也一天天焦虑。他知道,孩子们懂事以后,会背上“劳改释放犯家属”这样的沉重思想包袱,永远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所以,徐叔从结婚那天起,就没有停止过写申诉材料,他给各级政府写,给军队的各级领导写,希望有人能重视他的问题,给他平冤。
为了让孩子们抬起头来,一到逢年过节,徐叔就把他所有的军功章挂满一胸,堂堂正正领着孩子们上大街,逛商店,游公园。
一九八零年,徐叔到北京上访,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一检查,医生告诉他,患的是绝症:癌!
徐叔没有吭声,在接待上访的单位,递上了最后一份申诉材料后,他到全聚德买了两只刚出炉的烤鸭,就登上了返程的列车。
回到家,他把带回的饼蒸了,把烤鸭片了,默默地看着全家人吃烤鸭,他一口也没有吃。
“兔子哥,”后来,徐叔的二儿子建斌跟我说,“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北京烤鸭。对我来说,那是我以前从没吃到过的最好的东西!”
徐叔很快就去世了。老伴伤心欲绝,在整理徐叔的遗物时,她把徐叔的军功章一件件精心包好,对孩子们说:“你们爸爸心冤了一辈子,告了一辈子,我也跟他伤心了一辈子。今后,咱们家人谁也不要再提你们爸爸的冤,谁提这件事,谁就是让妈妈伤心的人。”
又是若干年过去了,二儿子徐建斌所在的国营工厂垮了。这工人是当不成了,建斌只好走上了自谋职业的路。
建斌的运气还真不错,没过两年,他居然也辛辛苦苦挣到了十几万元钱。从跳进商海那天起,他就有一个愿望:有了钱,一定要在包头办一个北京烤鸭店,让包头人不离开家乡,就能吃上最正宗的北京烤鸭。
建斌老在想,爸爸去世前为什么要给全家人带回烤鸭呢?是不是他老人家觉得,能看到全家人吃上一次烤鸭,就是他的幸福呢?“如果父亲是这样想的,我为什么不能让更多的人吃上烤鸭呢?”建斌跟我说出了他当初的想法。
他是那种认准了目标,就死不回头走到底的人。他找来一帮从小玩大的哥们儿,让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凑起了几十万元钱。他又借了几十万元的高利贷,一共凑了六十三万元。然后,他把钱放进一个小提箱内坐车到了北京。
在全聚德烤鸭店总部,他向人家说明了来意,要求在包头办加盟店。项目负责人为难地对他说:“申请加盟店,你们有八十万才具备申请资格。除此以外,我们还要考察你们的人员素质、管理能力、办店地址等其他条件。你们现在连钱都没凑齐,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等凑够了钱再说吧。”
建斌软磨硬泡,搞得人家有点烦他了。他就干脆抱着那个提箱蹲在人家的走廊里候着,给每个来来往往的人都送一张笑脸,问上一句好。
也寸了,当时北京烤鸭店的第一把手是个女的。女人嘛,总归心要软一些,比较好说话。
那位女老总看到了在走廊里蹲了好几天的建斌,问手下,那个小伙子是干什么的,怎么老蹲在咱们的门口?
听完手下的汇报,女老总让人把建斌带进了她的办公室。
女老总问建斌为什么非要加盟全聚德集团?建斌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爸爸的故事讲起来了。再后,建斌在那里哭,女老总也一起跟着哭。
最后,女老总一拍桌子说:“小徐,我同意你加入了!”
就这样,包头的第一个全聚德烤鸭店开业了。八个月后,徐建斌还清了所有哥们儿的钱,也还清了高利贷。无债一身轻,那一天,他拎上了两只烤鸭,去爸爸坟前祭奠,感谢爸爸在冥冥中对他的佑护。
我跟建斌认识,是因为他请我和几个老师办了一次笔会。当时,我给他们烤鸭店写了一个四尺整张的横幅:名扬四海,德聚一楼。
不久,北京全聚德总店的老总去他的店指导工作,看到了这幅字,说这幅字应该挂到北京的总店里。
建斌陪着笑脸,死活没有答应。说:“你们实在喜欢,我请兔老师再给你们写一张。不然,他来我这里,看到字没了,该不高兴了。”
就这样,一来一往,我就跟建斌熟了。突然有一天,建斌说有要事找我。我心想,什么事有那么重要,还非得要面对面的跟我讲?
在宾馆我的房间里,建斌第一次哭着给我讲完了徐叔叔的故事。说:“哥呀,爸爸走了这么多年,妈妈又不许我们再提这件事,可是我就是不甘心!”
我问他:“能带我去看看你母亲吗?”建斌擦擦眼泪,点点头。
建斌母亲把丈夫所有的军功章,立功证书,抗美援朝志愿军转业证和那一纸判决书副本,都放心地交给了我。
经过一年的甄别,有关方面经过大量的工作,终于证实对徐叔叔的事情是错判,的的确确是一场冤案。但是,纠正过来,徐家会要多少赔偿呢?这帐又怎么算呢?
我把这个难题在电话里告诉了建斌,建斌说:“请你转告首长们,我们徐家不要政府赔偿一分钱,我们只要一个公正的说法就足够了。”
有关方面通知建斌来到了北京,他亲手领到了给徐叔叔的正式平反证书。
建斌回到包头,和哥哥姐姐们掺上老妈妈,带上孩子们,全家两代人来到爸爸坟头。祭上烤鸭后,全家人跪成一圈,建斌含泪对爸爸念了平反证书的内容,最后说:“爸爸,您可以瞑目了,共产党对您是公道的!”
我后天又要去包头了,因为建斌又开出了一个新的、规模更大的全聚德烤鸭店。他请我去参加开业典礼,分享他的快乐和喜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