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理想之舟在这里起锚
一九六四年八月的哈尔滨，骄阳似火。我们这些立志下乡的学生，是在市青联、市学联、团市委联合组织的历时三个星期的“知青夏令营”中度过的。来自一中、三中、四中、六中、八中、十三中、师大附中等十几所有名气的中学共五十多名放弃高考报名下乡的高中毕业生集中在夏令营里，继续学习毛主席著作，武装思想，坚定信念；我们集体观看了豫剧《朝阳沟》，剧中主人公抛弃城市舒适的生活，立志到农村扎根的感人事迹，再一次给我们充了电；我们还集体到双城农村去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体验未来的生活。
九月上旬，我们这五十多名清纯得只剩下热情的学生作为哈尔滨市应届高中毕业生首批下乡集体插队的知青先锋，在市、区安置办、共青团负责同志的陪送下分别启程，奔赴我们派代表亲自选定的双城、五常、巴彦等地的偏远落后的农村集体插队。
从此在我们每个人的脑海里，经常呈现出一片片迷人的风景，令人神往，并且不断地引起那些漫无边际的遐想。
九月十日上午八点钟，我们这些来自道外区六所中学的二十六名年青学生，装着满脑子革命理论，怀着“缩小三大差别”和“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伟大理想，在市区人民敲锣打鼓的热情欢送下，背起行装，戴着大红花，高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地迈出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临行前，十名女知青一起剪掉了她们留了多年的又粗又长的辫子。留起了统一的发缝留在左边的齐耳短发，一个个显得飒爽英姿。
随着汽笛震耳欲聋的一声长鸣，“黑龙04”号大型客轮开始缓缓地回转着它那庞大笨重的身躯，有节奏地“哧——嗤——”地喘着粗气，极像是一个长跑运动员在起跑前做的那种深呼吸。
再见了，生我养我的哈尔滨，还有这条与我朝夕相伴的松花江，你曾为我的学生时代尽情歌唱；日夜不息地在我身边流淌，尽管眼下你还要送我一程，但此后我将远离你的身旁；再见了，理解和不理解、支持和不支持我们这种选择的父母、长辈和兄弟姐妹们，尽管我的这份追求背离了你们的希望，向着另一种目标执拗地奔跑，但是未来我们定会让你们感到欣喜和骄傲。我在心里默想着。
我们站在船舷旁边朝远远地站在码头上不肯离去的亲人们挥手，此刻一阵离愁忽地一下涌上心头，两眼浸出了泪水，然而却又立刻被我们拭去了，仍旧把笑容挂在脸上，我们试图用自豪与自信，把乐观与豪迈牢牢地印在他们心上。
当天的下午，“黑龙04”号便在那个早已人声鼎沸的码头前宽敞的江面上，抛下那足有几十吨重的锚链后缓慢地靠了岸。我们转而乘上早已等待在那里的大客车，西行二十五里地，来到了那座古老的巴彦苏苏。
县委、县政府早就接到省里的通知，已把安置工作落实到基层公社，县委还在一周之前召开了专门会议，安排落实迎送等有关事宜。当时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专程送我们到乡下的是另一台大客车，早已洗刷一新整装待发了。它被装扮得花枝招展，披着大红彩绸，车的前顶上插满一排小红旗，在清爽的秋风里呼啦啦地朝着同一方向猎猎作响，车的前脸儿系着一朵用红绸子扎成的硕大的红花，车身两侧都贴着“热烈欢迎哈市知识青年到我县农村插队”；“响应党的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等五颜六色的标语。车身被人们前呼后拥地围了个水泄不通。进城的老乡都伸长着脖子，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这些从大城市来的细皮嫩肉的年轻人。
下午三点，汽车驶出了北大门。载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的嘹亮歌声，卷起黄烟般的滚滚沙尘，呼啸着直奔我们自己选定的那个位于城北二十里以外的那个用煤油灯照明的“拉拉屯儿”。
我们一个个新奇地把头探出窗外，金秋的微风使劲儿地抚摸着我们的脸颊，吹动着女同学们头上那革命的齐耳短发；路边上高大挺拔的杨树和七扭八歪的老榆树，呼啸着一排排地向后倒去，大地里快要成熟的庄稼散发着特有的香气，沁人心脾，我们指手划脚地争论着远处那一片片青纱帐到底是高粱还是玉米……
欢迎我们的社员们老早就站在村口的桥头上，老远就看见这辆从南官道上飞驰而下的披红戴绿的大客车，便使劲儿地擂起了那面由两个小伙子抬着的大鼓。紧接着锣声、钹声、唢呐声也跟着响了起来。不等车停稳，就听见鞭炮齐鸣，震耳欲聋。一大群半大小子捂着耳朵，眯着两眼，你推我拥地挤在老榆树下，争抢着从树梢上掉下来正在噼啪炸响的炮竹。当时，正是社员们家家做晚饭的时候，炊烟从各家茅屋旁高高耸立的烟囱里钻出来冉冉而上，让我们一下子就闻到了只有在乡下才有的那种燃烧秫秸、柴草的气味儿。那一座座低矮破旧、参差不齐的土坯草房，无力而又呆板地簇立在村路两旁，有的山墙上还倚着一棵粗大的榆木，好像是老人腋下柱着的拐杖。从近处和远处不时传来的鹅唤鸭鸣和鸡叫狗咬声，汇成一片，像一曲杂乱的乐章。
一个穿着背心、肩上搭着小褂儿的三十出头的社员，好像是个大队的什么干部，一阵阵带头呼喊着欢迎的口号；在黑压压一片男女社员的后面，有一伙满脸皱纹但看上去身板儿硬朗的老农，嘴里叼着烟袋，有的老远地站在生产队那残损的大墙外面，有的蹲在房山头儿那被人们踩得硬邦邦的黄土堆上，眯起眼睛望着我们这些从大城市里来的洋学生。一大群光着膀子、蓬头垢面的孩子们叫喊着从人群里钻来钻去，那些刚刚打扮过的年轻姑娘们，穿着干净的花布衫儿，老远地对着我们指指点点地不知说些什么。
大队干部率领十来个手脚利落的小伙子，忙乎着帮我们搬行李，抬箱子，生产队队部那个不足一米宽的门口儿，被前呼后拥的半大孩子们堵得溜严；这时只听人群中那个干部大吼一声，紧接着脱口而出的就是我们从未听过的而后来又几乎天天听到的那句不堪入耳的粗鲁话，随后就见那帮孩子向后拥去，门口儿这才闪出一道人缝来。
刚刚卸完了车，我们知青中那位“小日本儿”就从背包里折腾出他那套铮亮的理发工具，挤出门外，站在生产队当院里的人群中，抖开雪白的小围裙儿，大喊着要给贫下中农理发……半个小时后开饭了，生产队为我们准备的第一顿晚餐是掺着大红云豆的黄米饭。这是我们在城里从未吃过的。知青小苑赶忙从自己的背兜里拿出那个装满白糖的罐子，打开盖子要往大家碗里放白糖，结果知青中那个细心的刘大姐立刻向他使了个眼色，并小声训斥他说：“你就不怕让社员看见，说咱们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吓得小苑一伸舌头，赶忙把白糖又放回自己的背兜里。
在两个笨重的黑乎乎的大条桌上，摆好了十几大碗冒着热气的“猪肉炖粉条儿”，这是社员们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美餐；那群调皮的孩子们刚才被当官儿的哄了出去，可这会儿他们又把生产队的三扇窗户乎了个严严实实，甚至还探进来光着的上半截身子，彼此间嬉戏着，打逗着，吵骂着，我们就像是动物园里新来的动物，让这群孩子们看得那样开心。
正吃着，不知谁突然发现我们当中不见了陈勇翔，于是立刻跑出去几个同学在外面找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可还是没见人影，过了一会儿，他才呼哧带喘地跑回来了。原来，在大家忙乎卸车搬东西的时候，他老远地看见一位满头白发、弯腰驼背的老太婆，手里拎着水桶吃力地向井沿儿走去，于是他就一个人挤出了人群，跑到老人跟前替她摇那沉重的辘辘，还一口气儿给她家挑了满满一大缸水。
可是，就在一个星期后的那个晚上，大队支部书记向我们介绍本村阶级队伍状况的时候，这才知道，他帮着挑水的那个老太太，原来是一个富农分子的遗孀。这时的他，简直像犯了罪似的，坐在炕沿上直拍大腿，追悔莫及。在我们知青点儿的民主生活会上，他还做了一次让人啼笑皆非的“深刻检讨”。
几天以后，我向大队党支部郑重地递上了我的那份誓在农村三大革命运动第一线上将自己“滚一身泥巴，换一身铁骨，炼一颗红心”的入党申请书，并期待着党组织对我的考验。
加好友 
发短信
Post By：2008/8/9 22:29:00 [只看该作者]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辛苦.jpg：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00.bmp：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欢迎1.gif：